东方露出鱼肚白,天快亮了。
悟空在悬崖边坐了一夜。
一夜无事,玄奘一身疲惫睡了一觉。
他走出洞外,松林涛涛,鸟鸣蝉叫。
他看见悟空坐在一块岩石上,眼望灯火灿烂的长安城,心有些碎了。
“徒弟,你受苦了。”
悟空摇头:“苦是不苦,不苦才苦。”
“徒弟,深悟我佛教义。你不在天上做神仙,愿来地界做学问,跟了为师我委屈你喽。”
悟空依旧旁若无人说:“你知蟠桃园吗,你知只有死没有生的天牢吗?那里有我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玄奘愕然:“当然……当然不知。这就是你要带我们去蟠桃园的原因?”
“错,我只想追随记忆,寻找过去久已丢失的痕迹。你一个佛陀,又怎知这一切呢?”
玄奘似懂非懂。
“当东方升起红彤彤的太阳,金色的阳光普照大地,我便幻想,幻想美好,幻想快乐,幻想希望。大师,你有幻想吗?”
“出家人四大皆空,无幻也无想?”
“你有幻想,但你不敢想。你心中的四大皆空不过是你眼中看到的一片荒漠,天空没有阳光雨露,地上没有鸟鸣水唱,四周只有被夜间寒冷凝结了的虚无。你躲避红尘,是因你看破红尘;你不问尘事,是因你没有尘事可想。你跳出三界外,但你又实实在在活在尘世中,你逃离了吗?当太阳照耀大地,当无数精灵快乐成长,难道你不会感受到一个个生命的希望?”
“徒弟,说什么呢?”
悟空继续说:“没有灵魂便是躯壳,没有记忆便是地狱,你不知一个失去记忆的人会有多么无助和可怕。所以我要追随过去,找回我自己,明白自己的方向。”
“疯了,沙悟净准是疯了!”
玄奘吓得不轻,躲进洞去了。
紫霞一夜昏睡,迷糊不醒。玄奘走近紫霞床榻,看见她心有忧虑。瘟猴子抱住紫霞又伤心哭了。
洞内高僧在把过紫霞的脉后说:“紫霞仙子的病有加重趋向,恐怕不是凡间的草药能够治愈,得请仙界的高人。”
“谁可治病?”瘟猴子问。
“达摩祖师。可是他不在洞中多日,云游天下名山未归,得到洛阳、南京去找找。”
“一去一来,到什么时候。大师,快想想其它办法?”
高僧摇头说:“凭贫僧的道行,只可想到这一层。要不,你们去华山看看,玉泉观的玉观真人也许可以救她。只是路途较远,又有杨戬追杀,路途凶险啊。”
玄奘说:“救人一命尚且胜造七级浮屠,何况佛家弟子。我不沉沦,谁能代替我沉沦;我不痛苦,谁又能代替我痛苦。明白了我佛法义,就可以以大悲心做下‘杀一救众’的伟大创举。让我去吧!”
众人赞同说:“法师言之有理,要去大家一起去。”
玄奘点头,一行人收拾停当,扶上紫霞准备出洞,忽听洞外一阵怪响,狂风呼啸,树枝断裂,黑云中来了李靖、杨戬等天上诸将。
玄奘一惊,拦阻众人退回洞中,洞内高僧则安排武僧护洞。
狂风肆虐中,悟空迎风站立洞口,手握金箍棒向天指道:“来吧,如果天要取我,我自随天去,地要埋我,我自了此身,我本生天地,何来恋红尘。你们尽管向我老孙来好了!”
黑云中的李靖、杨戬哈哈大笑。
杨戬说:“我们在泾河遍寻不着弼马温,他们果真逃到山上,还是哮天犬的嗅觉厉害,一早把我们带到这里。孙猴子,省省吧你,如果想灭老杨性命,尽管挥舞你的棒子朝我脑门打,来呀来呀,快打我呀……”
悟空恼怒,手握棒子迎上去与杨戬大战,然而他挥出的棒子却棒棒扑个虚空。
悟空一惊:难道我心神涌动,仍然不能化为神力,挥出的棒子为何击打不中?
杨戬一叉刺来,悟空躲避不及,身子一歪掉落云端,他负痛逃进洞去。
李靖、杨戬又在云中放声大笑。
“我们前放火,后放狼,把孙猴子一行人从洞中赶出来如何?天王。”杨戬说。
李靖一想:“不可!达摩祖师面壁之地,我等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得放肆。他们出来自可擒之。”
“不过是一个老头嘛,看把天王吓成这个样子。我老杨却不怕,看我的。”
杨戬说完,挥舞三尖两面神锋叉扑向洞口,突然洞内一道金光闪出,金光射向杨戬,只听“砰”一声巨响,杨戬“哎呀”一声惨叫,整个身子滚落山崖,摔得鼻青脸肿。
梅山六君赶紧上前扶起杨戬,杨戬恼羞成怒,手指山洞大骂:“老秃驴,敢用金光打我,我要用五味真火烧你洞。”
李靖上前拦下杨戬说:“达摩祖师不在洞中,外出云游多日,这洞中发出的不过是护洞金光。你烧洞也没用。”
“可把弼马温逼出来。”杨戬忍着伤痛说。
“我知这洞中深不可测,大洞套小洞有数十个,出口也有好几个。烧火不一定见效。”
“难道罢了不成?”
“我们分别把住洞口即可。”
杨戬和众将依计而行。
回到洞中的悟空一脸忧郁,闷闷不乐。
玄奘上来问:“徒弟,怎么啦?”
“我失败了。”
“做人要实在,醒悟就好。”
“我没用,我救不了大家。”
“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玉帝和杨戬。只要阳光在我们这边,黑暗总会散去,黎明总要来临,我们等待黎明。”
“黎明在哪?”
玄奘一时语塞:“这个……这个……天不是亮了嘛。”
焦急的洞中高僧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洞内虽有达摩祖师的金光罩身,防一时不可防长久,如果他们硬攻进来,我等也毫无办法。玄奘法师,得另想他法……”
另一高僧说:“既然洞中不能久留,可从另一洞口出去,早一点去华山,早点寻得玉观真人的帮助。”
玄奘问:“如何出洞?”
高僧答:“这后山之中有一山洞直通山脚,平时杂草丛生,浓荫蔽日,不被人发现。出了泾山山脚就是关中平原,渡过渭水就到华山。”
玄奘一想,好主意。安排众人扶上紫霞在洞中武僧带领下,穿过黑暗幽深的山洞,下到陡峭的山脚。穿过荆刺丛林,一行人出了泾山,向关中平原奔去。在山上布下无极阵的李靖、杨戬被远远甩在后面。
话说泾河龙王送走孙悟空一行,第二日心情大好,在龙宫待得久了,他到水面上走走,呼吸新鲜空气。
他摇身一变,变作一个白衣秀士来到上虚镇。他手摇清凉扇,拽着屁股游走人群中,看这看那,人流熙熙攘攘,一片热闹景象。
从云层中飞来的达摩祖师远远看见,笑了:这厮大祸临头,还如此逍遥自在,我要救他,可天不留他,奈何呀!还是劝劝他。
他化成和尚上前拍拍龙王肩膀说:“兄台,看你满面春风,不是赶考定逢喜事,好心情呀。”
龙王斜他一眼,挣脱他手臂说:“你看我象赶考的人吗?你是谁,怎对本王无礼?”
达摩假意一诧:“你是哪里的王?失敬失敬,我不过是一个剃度的和尚。”
“你当然不会知道,说出来吓死你。我下管水,上管地,中间管空气。”
“哟嗬,好大口气!难道你是管三界的玉皇大帝不成,说来听听。”
“我……”龙王左右看看,不便暴露身份,换了口气伏在达摩耳边说:“总之,大过你。”
“是么?你知上虚镇的来历,你又知我是谁?”
龙王笑道:“你一介草民,本王不知也罢。”
“上虚,是指身体上部为首。上虚下实,是指上体虚,空灵无物;下实,是指下体实,内气满盈。既然上头没有了,留下残躯自然是满身血迹。兄台此去上虚镇,恐有大难,凶多吉少呀。”
龙王一听,哈哈大笑:“我堂堂龙王,天不怕,地不怕,焉怕有祸事?管你什么虚,如此太平盛世,朗朗乾坤,你却对本王大不敬,分明是妖言惑众,造谣生事。要在平时,我定拿你下问,不过本王今日心情尚好,你自离去,本王不与你计较。”
达摩苦笑:“只是这祸事就在眼前。你若就此折返,祸不上身;若执迷不悟前行,祸在眼前。听贫僧一句劝,回水晶宫去吧。”
“休得罗嗦!本王决定的事岂是你一个秃驴改变得了的,一边凉快去。”
龙王说完,独自前行。
达摩叹息:命里有时自当有,命里无时不可求,天要收他由他去,只可惜了快活的泾河龙王。
龙王走两步,停步回头看一眼达摩背影,暗自思忖:这人有些面熟,他会是谁,达摩?象,又不象。记忆模糊,他大步进镇去了。
龙王走到一个街口,看见一群人围住一个人,人群身后竖一面招摇旗,上书“前算三千年,后算八万载,不算不灵,一算准灵”,中间黑色大字为“神算子袁守诚”,原来是一个算命先生。
龙王会心一笑:好大口气,前算三千年,后算八万载,我龙王不敢提这个劲,他一个凡夫俗子有什么能耐,倒要会他一会。
龙王挤进人群,看见算命先生像貌独特,颇有仙风道骨,猜他就是袁守诚,遂上前与其见礼。先生问他:“所求何事?”龙王答:“卜天上阴晴圆缺事?”先生即卜出一卦说:“云迷山顶,雾罩林梢,若占雨泽,准在明朝。”龙王又问:“明日什么时候下雨,雨有多深?”先生答:“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有3.3尺深。”龙王笑道:“此言不可戏。若准,我送你50两黄金作谢;若不准,我把你赶出长安地界,从此不许在长安现身,如何?”算命先生欣然答应。
龙王大笑,离开上虚镇,回到泾河宫,他与虾将、蟹丞士、鲥军师、鲤太宰等众卿讲了与袁守诚打赌一事,众卿都大笑不止。
鲥军师说:“这袁守诚也太大意,他不知这下雨是我们大王管的事,大王想下多少就下多少,想什么时候下就什么时候下,他不是砸自家牌子吗,看他以后还怎么在长安地界混。”
正说间,忽听天空一声惊雷响,震得水晶宫一摇一晃,来了天庭敕旨。龙王奉旨一看,倒吸一口气,上写:“敕命八河总,驱雷掣电行;明朝施雨泽,普降长安城。”旨意上降雨的时辰和数目都写到了,并与算命先生卜的相差无几,吓得龙王魂不附体。
鲤太宰上前奏道:“大王放心,要赢神算子有何难,行雨差了时辰,少了点数,就是那厮断卦不准,一样可以把他赶出长安地界。”
“使不得!”蟹丞士站出来说,“大王,神算子是当朝钦天监台正先生袁天罡的叔父,卜卦万分准确,若少了时辰和点数,被玉帝发现,恐大祸临头,悔之晚矣,望大王三思!”
“这个……”龙王犹豫。
鲤太宰又说:“少一点时辰和下雨的点数,玉帝不会发现,还是大王的面子要紧。”
龙王一想:对,面子要紧。
话说这一头,玄奘、悟空、紫霞、瘟猴子及众武僧离开泾山,穿行在渭河平原。
瘟猴子从乡间农舍找来一辆板车,放昏迷中的紫霞于板车上,拉上她向前奔去。
黄尘滚滚,艳阳高照。紫霞在颠簸中慢慢醒来,看见满头大汗的瘟猴子,她脸上露出一丝惨白的微笑。
她吃力说:“发瘟的猴子,何苦呢,快放下姐姐,各自逃生去吧。”
瘟猴子毛发渗滴汗水,头也不回说:“不!就是死,我也要跟紫霞姐姐在一起。”
“只要你平安,紫霞知足了。”
紫霞内心酸楚,眼中泪光闪动。
“姐姐,你一定要挺住,到了华山就有救了。还记得那首诗吗?那本来自未来的诗集,带给我们多少快乐的梦想。除非道路凶险、生命终结让我沉沉睡去,小猴子的心始终坚守着你。”
记得,怎能不记得,我是一条小鱼,多想在大海中自由自在快乐的畅游一次!
瘟猴子望一眼湛蓝的蓝天,轻吟道:“我愿意是急流,在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紫霞脸上滚下泪珠。
瘟猴子继续说:“我愿意是废墟,在峻峭的山岩上,这静默的毁灭,并不使我懊丧……只要我的爱人,是青春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
紫霞闭上双眼,时光倒流到以前,她又看到幸福的快乐时光,在长安、在大漠、在西域,在边关城墙,那夕阳下的血染大漠,那闹市中的繁华景象。
她凝望蓝天,心中默念: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
也像戟,
我有我的红硕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
玄奘替瘟猴子揩去额上的汗水,催促众人快快前行。
前方行人渐多,出现一个集市。
在镇口等候片刻的达摩祖师,望见平原中的远方奔来几个人影,他惊喜奔上去迎住他们说:“菩萨说得没错,你们果真到了这里!”
玄奘、悟空、瘟猴子一见达摩,纷纷见礼:“达摩祖师来得正好,快救紫霞仙子!”
达摩明白,运用法力,在紫霞头顶摩莎一阵。金光散后,昏迷中的紫霞渐渐清醒,她看见达摩,起身便拜。
达摩一笑:“罢了罢了,你们经此一难,实属不易。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你们随我过渭河去吧。”
玄奘问:“祖师怎知我们到了这里,难道观音菩萨也知?”
达摩说:“你们随我便知,一切皆有答案,一切皆是定数。”
达摩祖师带上众人走到渭水边,前有滔滔河水挡住去路。
众人不知所措。
达摩上下看看,到芦苇丛中折一支芦苇放于水面,那芦苇立时变成一捆,无论河水如何汹涌,芦苇象船只一般平稳飘浮在河面。
玄奘惊奇:“祖师好变化。”
达摩说:“这叫‘一苇渡江’。我在南朝梁武帝时,由南京前往少林寺,即用此法渡过长江。绝对平稳,波澜不惊。”
众人上苇,一路顺风渡过渭水。
玄奘一行继续前行。
华山在望,仙雾缭绕。突然一阵狂风骤起,天空飘来一团黑云,黑云中又出现李靖、杨戬等天将身影。
他们又追来了,众人大惊。
李靖在云层中呲牙咧嘴一番:“呀呀呀,气死老夫!无论我等如何布下天罗地网,他们仍能逃出我们的无极阵。这回看他们往哪里跑,弼马温受死!”
玄奘骇然,达摩祖师立住脚步,向天问道:“难道连我也要捉了去?”
李靖一见,大吃一惊:“达摩祖师?他怎在这里,这……这……”
杨戬一声冷笑:“一老头嘛,天王不必心惊。我们径直取了孙猴子元神就是。”
李靖向达摩致礼道:“祖师休怪,我等奉玉帝旨意捉拿弼马温上天庭问罪,请祖师给一方便,不要为难了我等小仙。”
达摩说:“我听说孙悟空是佛祖开了恩的人,受戒期满,即将担任西天取经重任,你们捉他不是有拂佛意?”
“我等只奉玉帝差遣,其它一概不知。请祖师快快闪开。”
“哈哈哈……”达摩仰天大笑,笑毕,他说,“要是……我不答应呢?”
杨戬大怒,挥一挥神锋叉:“不识好歹的老东西!不要以为你从西天来,中土传法,面壁九年,最后‘只履成仙’,列入仙班,我等神勇天将就不敢做你!”
达摩念一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你娘没有教你,做人要谦虚,千万不可口出晦语。”
杨戬并不多语,“呀呀”叫一声,手持神锋叉扑下来,直取达摩。悟空看见,心气涌动,掏出金箍棒迎上去,与杨戬大战。
达摩大惊:“大圣,回来,不可动气!”
两人大战正酣,达摩无奈,手一挥,发出一道金光,把杨戬打离阵外。
杨戬站立不稳,飘过渭水稳住云步。他视线一片模糊,负痛大叫“厉害,厉害”,好半天他睁开双眼。
李靖等众将一时怒起,各持兵器扑下来,直取瘟猴子。
一阵大战,天昏地暗。漫天尘土飞扬于天际,遮蔽日光,蒙住双眼。
忽然天顶一片明亮,一朵祥云缓缓而来,莲花台上来了南海观世音菩萨、善财童子,以及跟来的玉泉观玉观真人。
众将骇然,收住兵器勉强与菩萨见礼。
观音单手持瓶,一手礼佛,娓娓道来:“这满天尘土可是罪孼,为何它明净的天空始终伴有尘土遮蔽。有一次我问佛祖,为何不给所有女子羞花闭月的容颜?佛祖答,那只是昙花一现,用来蒙蔽世俗的眼,没有什么美可以抵过一颗纯净仁爱的心,我把它赐给每一个女子,可有人让它蒙上了灰。我又问佛,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 佛答,这是一个婆娑世界,婆娑既遗憾,尘世中有太多的功名利禄、追求思慕,然而生命是一个稍纵即逝的旅程,揽住了明月,却挽不住清风。我说佛我要擦去心上的尘土。佛说,你错了,尘是擦不掉的,心中本无物,擦拭也枉然。你们明白我说的意思?”
梅山六群听不明白:“菩萨,说什么呢?”
观音双眼微闭,一挥手说:“尔等回去慢慢领会,玉帝那里我自有交待。”
“这……”李靖心有不甘。
杨戬飞上来说:“不可放走弼马温,捉他到天庭问罪!”
观音拔出杨柳枝,洒下甘露,竖起一道水墙,挡住杨戬去路。杨戬四下挣扎,却无力突破。
李靖无奈,拉上杨戬带领众将卷起黑云,返回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