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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个 月 饼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每当我吟诵着东坡先生的《水调歌头.中秋》这首词时,眼前就会浮现出那年中秋节的情景,那一个月饼就象天上的圆月,牢牢地、长久地镶嵌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物资异常奇缺匮乏,不仅“煤油、火柴、肥皂、电池”等日常用品凭票购买,就连“食盐、清油、猪肉、大米、面粉”等生活必需品也是定人定量,按月凭票、凭本子供应。这让正处于生长发育阶段的我们三姐弟,肚子常处于一种半饥饿的状态。
母亲是一个勤劳、能干、坚强而富有同情心的女人,父亲则是一个少言寡语的老实人。物资虽然紧缺,但母亲总是凭着巧手把我们的生活安排得有条不紊,变化多样,如:“一个星期吃一回擀面条;半个月打一次‘牙祭’;米不够吃蔬菜代”等等。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开始懂事的姐姐,带着年幼的小弟,经常抢着帮母亲干这干那,而我则利用星期天和寒假的日子,同伙伴们一道上山砍柴、掏树疙蔸、抖玉米疙蔸(干玉米桩),以解决家里做饭的烧柴问题。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我们一家却也其乐融融。
“少年不识愁滋味”,光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
这天,我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到约2Km的公社学校去上学。上最后一节课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告诉我们,“今天是中秋节,我国有吟诗赏月、品茗吃月饼的传统风俗。试想,当你面对玉盘一样的圆月冉冉升起,啜一口清茶,咬一口月饼,再吟上一首好诗,这该是多么惬意的事呵!古人对中秋月有过许许多多美好的描绘,但意境最美、情景交融、流传千古的绝句,当属苏轼,即东坡居士的《水调歌头.中秋》这首词”。老师说完这番话,冒着风险为全班同学高声朗诵起来,随后作了豪情飞扬、激情迸发的精彩讲解和评点。
放学的路上,我情不自禁地对姐姐和小弟讲起了老师所说的话。姐姐听后一声不吭,小弟则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充满了对月饼的渴望。虽然我对老师讲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理解不深,但对中秋节也有一种憧憬和遐想,也希望在这天里品尝品尝月饼,但在这肚子尚不能完全填饱的年代,赏月、品茗、尝饼,无疑是一种太高的奢望。
夜色蒙蒙,父母才拖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饭桌上,父亲黑着脸,母亲也比平时少了些语言,眉宇间不时流露出一种忧愁。从父母只言片语的谈话中,我们得知母亲今天遇上了一件“大事”:上班拿药时,母亲见一病人太穷,实在拿不出取药的钱,就悄悄地给她取了药,并准备在下班时把钱交到收费人员的手里。不料被路过药房的院长看见,将此事汇报到公社的李副书记那里,李副书记立即联想到母亲的地主成份,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慷公家之慨,拉拢、收买、腐蚀贫下中农”。当即召开机关单位人员大会,对母亲进行了上纲上线的批斗。
父亲眉头紧皱,“你解释过没有?”
“他根本就不让我解释。会上就只叫我作检讨,我没有办法!”母亲显得很无奈。
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姐姐却愤愤不平,“这太不公平了,还讲不讲道理啊!”
“是啊,太欺负人了!”我也随声附和。
“他是土‘皇帝’,哪个敢惹!给他讲理管屁用!他欺负的人还少吗!”父亲的声音高了起来。
“算了,要过日子就会遇到不公平、不顺心的事。日子要过下去,就得面对。这个年头也有好人啊!”母亲息事宁人地劝说。
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沉闷;屋外秋雨淅沥,象是在为母亲的委屈流泪哭泣。
一会儿,母亲的脸上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她把我们姐弟三人喊拢一起,象变戏法似地摊开右手掌心,“你们看……”
这是一个圆圆的、薄薄的、比纸杯口略小些、正面为酱红色、一两粮票、一角六分钱一封(两个)的那种月饼。
“啊,月饼!”小弟两眼发亮,嚷了起来。
“哦,是月饼。”我的声音有点发颤。
“妈,哪儿来的月饼?”姐姐似乎无动于衷,盯着母亲问。
“别管它是哪儿来的,你们就放心地吃吧!过节了,月饼不好买,你们就把这个月饼分了吧!”
“妈,你和爸上班太累,要多加强营养,你们吃。我们刚吃了饭,挺饱的,吃不下。”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月饼,慢慢地递过去,“妈、爸,姐姐说得对,还是你们吃吧!”
小弟紧紧地盯着月饼,使劲地咂了咂嘴。
母亲接过月饼,眼睛有些湿润地看了看父亲,父亲摆了摆手。
“云芝”,母亲叫着姐姐的小名,“你爸胃不好,我呢又不喜欢吃甜食,还是你们三姐弟吃。”
“妈,我真的吃不下。让二弟、小弟吃吧!”
“我不饿。”
“我,我也……不……不饿。”小弟的声音小得象蚊子的声音。
“云芝,你是姐姐,听话,带个头,你把它分了!”
望着母亲严厉的面孔,姐姐才很不情愿地接过月饼;小弟咧着嘴,身体不停地动来动去;我的心里却别有一种滋味。
姐姐把手中的月饼,首先掰为两半,将其中的一半递给小弟,然后再将另一半掰为两块,大的一块给我,她自己只要了小的那块。
小弟拿着月饼,大口大口地吞咽,他的两腮不断地凸凹着,刹那间那半块月饼就被他吃了个精光;我捧着月饼,小口小口地、慢慢地吃;姐姐则拈着月饼,一点一点地、轻轻地咬、细细地嚼……
看着我们的“吃相”,母亲把头扭到了一边,偷偷地用手在脸上抹了一下,父亲斜躺在椅子上,似乎睡着了。
“等以后日子好了,妈给你们多买点,一定要让你们吃个够!”母亲发狠地对我们说。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个月饼是母亲那天被批斗完后,在回家的路上,公社供销社的柳阿姨悄悄塞给母亲的。我们这才明白了母亲那天说的“这个年头也有好人”此话的真正缘由。
……
许多年过去,物资生活的富有,已使当年稀罕的月饼“飞入寻常百姓家”,中秋佳节,赏月、品茗、吃月饼,已成极其普通平常的事。然而,奇怪的是,再香再甜的月饼进了我的嘴,却变得索然无味。我也曾竭力去寻觅当年那种“患难中的相濡以沫,贫困时的互相帮助、相互谦让”的真挚情感,而现实却让我一次次地沮丧和失望!……
我好怀念那年的中秋、好怀念那一个圆圆的、薄薄的,仅值8分钱一个的月饼!真的!!
注:此文获二OO六年《天府论坛》“漂在他乡”——中秋征文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