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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地”点 菜 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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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天才麻麻亮,副队长就站在人户集中的小溪旁,扯起嗓子喊开了:“出工了!男女强劳力,带上家什1,上山烧火地,点菜籽”。
副队长吼完三遍,我才揉了揉发沉的双眼,很不情愿地从床上直起身来,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裤。
“咚咚咚”,先是拳头敲击壁板的声音,接着传来人声。
“喂,知青,眼醒2没有?今天上火地,你去不去?”
“要去。”我应了一句,心里嘀咕:工分又低,不多出点工,多挣点工分,年底当“倒补户”啊!
“那你就快点,不要紧倒捱3,屎都揉到裤裆头。我在沟边等你呵。”
喊我的是昨晚在公房守夜的社员王玉轩。他的左腿有轻微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大家都喊他“地不平”。别看他腿不方便,文化不高,言语粗俗,但脑壳转得快,干集体活会偷奸耍滑,工分却不比别人挣得少,做自留地则是数一数二,少有人能比。他还没有结婚,但骚话、骚龙门阵却是和尚敲木鱼——“多”、“多”、“多”,这就应了一句俗语:瘸精瞎怪。
“地不平”的一大爱好,就是喜欢摸娃娃儿的小雀雀。有一次,一户社员办喜事,亲戚、朋友、客人、社员坐了一堂屋。还没吃饭时,他看见一小娃儿长相似男,便从别人的怀中抱过来,“来来来,阿伯摸一下你的雀雀”,边说边将手伸进小孩的裤裆里。突然,他的脸红了起来,手也立即转移了地方,然后自言自语地说:“哦,阿伯摸一下你的肚肚儿吃饱没有”,话刚出口,便引来一阵哄然大笑。此事后来也就成了大家谈笑的话柄。
我别上砍刀,带上昨晚剩下的一个玉麦馍馍和“地不平”一道上山了。
我下放的生产队,座落在大山脚下,有田二、三十亩,地一百多亩,全队有三、四十户,一百多口人。因王姓家族较多,人称“王家窝”。队上到“火地”有二、三公里的路程。从队里出发,沿着山腰的羊肠小道,绕到山的背面,然后再爬上向上延伸的山坡,才能最后到达。一条干涸的“天王堰”(另一生产队“天盖寺”与“王家窝”在“农业学大寨”中合修的一条人工堰),象一条黄色的飘带,缠绕在半山腰。
“烧火地”,就是将山上生长的树木、竹林、灌木丛砍掉,把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挖掉,割去杂草,对落叶和浅草进行焚烧。焚烧后在黑黄的土地上撒上玉麦、黄豆、油菜籽等类粮油作物,然后撒上一层草木灰覆盖,以后进行简单的管理,到时收割。很多靠山的生产队都采用这种原始的刀耕火种方式,作为粮食增收的一种快捷途径。
要烧的“火地”位于山顶一凹地处,约有10多亩面积,碗口粗的树、茂密的竹林,已被社员当作烧锅柴、二季豆杆杆,砍得稀稀拉拉了。
按照副队长的安排:男的砍树、砍竹、挖疙篼,女的割草。我们很快干开了。顿时,寂静的群山里,“叮咚”、“叮咚”的刀斧声此起彼伏,人声沸腾。
刚干了一会,“地不平”便扔下斧头,一拐一拐朝一灌木丛走去。
“‘地不平’,你要干啥子?”
“地不平”向“扎妥”瞥了一眼,“X大点官,啥子都要管”。
灌木丛旁,一中年女社员正蹲在那里小便。“地不平”悄悄地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扳住她的两肩往下一拉,女社员摔了个四脚朝天,一股细流“突”地往上一喷便嘎然而止。“地不平”见状乐得大喊,“大家快来看冒水洞啊!”
“哈哈哈……”,社员们停住了干活,大笑起来,我也笑得捂住了肚子。
“这狗日的,只有他龟儿子才想得起、干得出这种事!”“扎妥”骂了句。
女社员搂上被尿湿的裤子,边追边骂“地不平”。“死汤锅子4,短命鬼娃娃,你龟儿子二天5生个娃娃没屁儿眼眼。”
“地不平”绕着圈子,咧着嘴边逃边笑,女社员见追上无望,便抓起一块石头向“地不平”扔去,被他躲开了。
憨厚的副队长止住了笑,“别猴6了,大家都干活了”。
经过这一闹,劳动的气氛显得轻松多了。
太阳升起来了,洁静无云的天空湛蓝如洗。秋后的太阳火辣辣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火燎般地痛。
干了半天的体力活,我的肚子“咕咕咕”地唱开了,在烈日的炙烤下,我已是浑身是汗,手里的砍刀重如千钧棒,每挥动一下,就象拉风箱似的“呼呼”地喘上一阵粗气,嗓子象是在冒烟似的,几乎快燃烧起来。我旁边的“地不平”借着脱衣服、放衣服的机会,已经巧妙地休息了一、二次。
太阳升到了头顶,温度越来越高。男社员脱掉了上身的衣服,露出古铜色的胸膛、胳膊,已婚的妇女社员们,解开了胸前的衣襟,用食指和姆指夹着来回不停地煽动,若隐若现的奶子上下颤动着。她们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地凑在一起,拉起了家常。“地不平”有精无神的扬着斧头,不远处的“扎妥”也是有气无力、机械地挥动着工具。
“队长喂,还不放哨7嗦,肚皮都饿来巴倒背瘠骨求!”“地不平”终于忍不住了。
副队长看了看无精打采在磨洋工的社员们,下了决心:“好,放哨了,大家喝一口水,打个尖8,然后接到干。今天要把这塔9的活路整完,整不完不得收工”。
“队长,放好长的哨?半个钟头吧?”“地不平”一听放哨,就象打了针吗啡似的,顿时来了精神。
“半个钟头多求!”
“那就40分钟。”“地不平”先看了一眼副队长,然后向我挤了挤眼。
“好!就40分钟。”副队长痛快地答应了。
“地不平”把头扭倒一边笑,我掩嘴偷笑。
“扎妥”看不下去了,“狗日的,你硬是欺负我大哥老实、没得文化,拿他开心嗦!”
副队长知道受了捉弄,佯怒地骂,“狗日的娃娃,你硬是没老没少,啥子人都要兜10。老子不抖11你,你就牛皮子发痒。”
“地不平”急忙认错,“大哥,阿幺12说错了,咋个敢兜你嘛”。
我又累又饥又渴,一屁股坐在地上,摸出冷、硬的玉麦馍馍啃起来。馍馍一入口,象是嚼着锯末,难以下咽。
“哪里有泉水?”
“地不平”瞪了我一眼,“卵子泉水,尿水都没求得。哦,‘清水茅厮’的水你喝不喝?”
难耐的饥渴迫使我跟在一颠一簸的“地不平”的屁股后,向“清水茅厮”走去。
山区的“清水茅厮”有三种:一种是由地势自然形成的较大的积雨坑;另一种是人工挖成,在底部和四壁糊上一层石灰浆,以防漏水,用来囤积雨水,浇灌庄稼时用的水坑;还有一种是社员家里用来解便,修好后尚未使用的厕所。
坑边,一群男女社员跪成一排,用手荡开水面上的落叶和上下翻滚的紫红色沙虫子,然后捧起水往嘴里送。极度的焦渴已使我无所顾忌,我拿出擦汗的手巾,平铺在水面,爬在地上埋下头,嘴贴着手巾,“咕嘟”、“咕嘟”地痛饮起来。
“还是你们知青聪明,会想办法,喝水都比求我们先进!”副队长发出感叹。
“还说‘山高出鹞子,坝坝头出鬼灯鸽’13,我看你‘地不平’就是鬼灯鸽!你那烂脑壳就想不出这种主意!”“扎妥”不失时机地教训“地不平”。
“老子又没得手帕子!哼,你狗日的又想得到?你‘扎妥’就只晓得和你的阿妹打秋千安逸。”“地不平”毫不示弱,反唇相讥。
“嗨,十几岁的学生娃娃,就离开父母,远天远地来我们这塔受这凯14罪,不容易啊!”
“是哦,要不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人家咋个会来我们这塔!咋个会受这凯罪!可怜啊!”
……
听着社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我的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酸、咸、苦、辣、麻一起涌上心头。
喝足了水,我将剩下的大半块馍馍狼吞虎咽地吞下了肚。离开工还有一些时间,大家找了块荫凉的地方,坐的坐,躺的躺,开始日壳子15。
吹着吹着,“地不平”又开始找乐了。
“云峰喂,说你的歌唱得非鸡巴安逸16,给我们唱个。往天成都知青也唱得安逸,可惜走求!‘样板戏’和哪些歌听厌求,还是你们知青的歌听起来舒服。”
在当时,知青歌曲是被列入“黄色下流”之列的,唱这种歌要是被“上面”的干部知道了,那就会影响到自己的前途,知青们只能在暗地里背着人偷偷地唱。我为难地看了看分管知青的民兵排长“扎妥”,他仿佛没听见似的,面无表情,“叭嗒”、“叭嗒”地抽着叶子烟。
一部分社员跟着“地不平”起哄,“但得求腾17,这塔又没求得大队、公社干部,唱个醒醒瞌睡。”
“大家喊你唱,你就不要客气,唱一个免得他们打瞌睡,一会干活没精神”,说到这,副队长顿了顿,扳起了面孔,“大家听了就算求,那里听那里丢,不要拿起到处乱摆”。
副队长的话,完全解除了我思想上的顾虑。一曲低沉、忧伤的《山城知青之歌》在火地的上空 ,轻轻地荡漾开来。
美丽的山城
可爱的家园
白云深处歌乐山
长江水你向东流
嘉陵江你围城绕
一桥飞架两江岸
列车飞向红日边
红日就是毛主席
颗颗红心
飞到他身边
伟大的祖国
天高地广
中华儿女
志在四方
别了啊山城
别了啊家乡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步步紧跟毛主席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安家落户永向前
……
浑身的劳累和疲惫在歌声中渐渐融化。其实,身体的劳累和疲惫并不可怕,“哀莫大于心死”才是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此时,我为自己当初的正确选择,在心中暗暗庆幸。
……
二00六年十一月九日——十日 稿、改
附:歌曲《山城知青之歌》
注释:
1.家什:工具。
2.眼醒:睡醒。
3.紧倒捱:拖延、耽误之意。
4.汤锅子:山区骂人的方言,专指狗。因杀狗吃时要剥皮、熬汤,故称“汤锅子”。
5.二天:以后。
6.猴:玩耍、打闹。
7.放哨:休息。
8.打个尖:随便吃点东西。
9.这塔:这儿、这里。
10.兜:戏弄、捉弄。
11.抖:这儿作“打“用。
12.阿幺:年龄大或辈份高的人对年龄小或辈份低的人的统称。反之亦然。
13.鬼灯鸽:山区人对猫头鹰的俗称。
14.这凯:这种、这样。
15.日壳子:吹牛、闲聊。
16.非鸡巴安逸:这儿作副词使用,是称赞之意思。
17.但得求腾:没关系、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