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纪实回忆我的知青岁月片断（七）腊月“吃血汤”

                                  腊 月 “ 吃 血 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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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农历的十冬腊月，天气越来越冷，农活也渐渐地少了起来，用庄稼人的话来说，叫“活路1上坎”。在这个时候，要做的农活主要是“点小春”（点麦子）和挖板地了。
　　节气“冬至”一过，就可以杀年猪、炕（薰）腊肉了。从冬月初几头开始，队里就有人家户陆陆续续地开始杀年猪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居民（非农业人口）吃肉是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定量供应一斤猪肉；而在农村中，社员将猪喂肥后（每头不得少于130斤）交给食品站，交一半吃一半。经济比较富裕、劳动力多的社员家庭，一般都是交一头吃一头，而经济条件差的人户，就只好交半边吃半边了。
　　队上的劳动日虽然不高，但靠山吃山的独特地理位置和自然环境，决定了粮食足够吃。尤其是那些人口多、劳力足的家庭，挣工分换来的粮食更是绰绰有余，而粮、草的丰茂，也为年猪的喂养打下了良好的物资基础。
　　这天下午，在地头挖板地放哨时，副队长的老婆便喊我晚上到她家去“吃血汤”。
　　副队长的老婆叫王玉菲，颀长略显单薄的身材，大眼睛，瓜子脸，薄嘴唇，能说会道，做事泼辣，大嗓门，急性子，与憨厚老实、性格温和的副队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原是生产队的妇女组长，因嫌得罪人而甩手不干后才由王霞接任。副队长的老婆虽说已入“徐娘半老”之列，但仍给人一种风韵犹存之感。
　　冬月的白天比较短，收工不久，天色便象迟暮老人的眼睛，变得浑浊、昏暗起来。
　　走进副队长家的堂屋，系着蓝布围腰2的女主人便从灶房走了出来。
　　“来了。先坐到烤下火，饭一哈哈3就好”，说到这儿，她便开始埋怨副队长，“他要占到在屋头刹贴4，揉5了半天还没把饭整好。看他做事，我心头就鬼火冒”。
　　副队长在灶房里瓮声瓮气地回答，“面饭马上就蒸好，炒菜快得很，你慌啥子”。
　　“你还不忙！客人都坐了一堂屋，你还要捱好久？”
　　“还早，还早。大家摆一下龙门阵耍。”我息事宁人地说。
　　灶房的对门有一间小屋。小屋的正中，有一个挖了约半尺深，长宽约二尺左右，四周用石块砌成，用来烤火取暖的火塘。此时，火塘的四方已坐满了等候“吃血汤”的亲戚、朋友和社员。塘中的木柴，正在熊熊地燃烧着，不时传来一声轻微的爆裂声，腾起的烟雾，不断地薰着挂在火塘上方楼板上，一块块五、六斤重、二指膘宽的白净、新鲜的猪肉。
　　“扎妥”、“地不平”见我进来，打了声招呼，挪了挪屁股，让我坐下来。
　　围着暖暖的火塘，大家兴高采烈地冲壳子6，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在农村，“吃血汤”毕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一来大人孩子可以改善生活，二来也是图个热闹、喜庆。
　　不一会儿，菜便摆上了桌。蒜苗回锅肉、葱叶炒猪肝、红萝卜肉丝、青头萝卜汤。每桌一瓶从公社供销社“开后门”买来的酒。菜淌着热气，令人馋涎欲滴。
　　“把大家饿安逸了，快点来坐起，大人娃娃分开坐。趁热吃，多吃点”，女主人殷勤的地招呼着，然后又对我说，“乡坝头，就是这些菜。不晓得你吃得惯面饭不？”
　　“没问题，吃得惯。我也是乡下长大的。”
　　山区地多田少，大米稀少，因此，吃玉米馍馍的时候多。遇上办喜事、修新房、杀年猪等大事情，主人待客和客人享受的最高、最好的待遇就是“吃面饭”了。所谓“吃面饭”，就是将玉米面蒸熟，将少量的大米下锅煮到六、七分熟时，用筲箕沥起来，然后将两者掺和在一起搅匀后，再上甑子蒸熟食用。
　　“玉菲姐，你还少了样菜。”“地不平”坐上桌，就有了新发现。
　　“你狗日的硬是好吃！”“扎妥”趁机说了句。
　　女主人往桌上扫了一眼，“你看我这记性，把‘头刀菜’7放在灶门间8的碗柜上就搞忘了，马上就端来”，说到这儿，她问了问副队长，“喊你喊的人都到齐没有？”
　　“松联大哥在县上开三天会，来不了。其他的都来了。”
　　“‘头刀菜’来了”，女主人把白菜煮血旺端了上来，“没得啥子菜，大家都不要讲礼，一定要吃饱。酒呢，就只有那点点，将就了”。
　　回锅肉一口咬下去，满嘴流油；滑爽的肉丝送入口中，喷喷香；“头刀菜”放进口里，鲜嫩可口；霜冻过的萝卜，粑和9微甜。
　　此时，满屋热气腾腾，空气中荡漾着肉香、酒香，猜拳、行令、喝酒的吆喝声不绝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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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腊月对于农家来说，是较为清闲的日子；进入腊月，更是农家的闲月。这时，小春已经点完，板地也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活路，而在这个时候，杀年猪的人家户也就一天天地多起来。有时，队上一天就有几户人杀猪，“吃血汤”都吃不过来。这种有吃、有喝、清闲自在的日子，使人顿生“神仙也不过如此”之感叹。
　　“吃血汤”中，让我有负疚感的是一次未吃成的血汤。
　　腊月初几的一天，收工刚拢屋不久，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便跑来对我说：“知青叔叔，阿爸喊你不要整饭，到阿里去吃”。
　　这个男孩的父亲叫李本仁。李本仁是上门户，长得身材结实高大，颧骨稍凸。因名字诣音的关系，队上的人都叫他“日本人”。他一家三口，由于是地主家庭出身，平时在队里也抬不起头，没有说话的地位，因而显得少言寡语。
　　我知道“日本人”请我“吃血汤”，是感激我帮他写过一封信。山里人讲求有恩必报，他们总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意。从内心里来说，缺少油荤的我也很想去吃这顿饭，但在“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的年代，他的家庭出身和我的家庭出身，不能不使我格外注意和心存忌惮。吃饭事小，万一被人知道，借题发挥，说我们互相勾结，上纲上线成“阶级斗争新动向”，那我的前途、命运，就彻底地被断送了。想到这儿，我叫小男孩告诉他的父亲，说我有事要耽搁很久，叫他们自己吃，就别等我了。
　　不到10分钟，小男孩又来了，“知青叔叔，阿爸说要等到你，喊你快点去”。
　　这时,我突然来了小聪明，问了问他们家还去了那些人。当我得知队上的干部几乎都没去时，我的顾虑更深了。于是，我只好对小男孩说，我现在有事走不了，不去了。
　　没多久，“日本人”亲自上门来了。听着他的诚恳话语，面对着他那迷惑不解的神情，我只能竭力地编圆谎言，“有几个同学马上要到我这儿来，让我等他，我实在走不了。你们家的心意我领了”。
　　“你是不是加生10我家的成份？”他对我的话半信半疑，猜测地问。
　　“不，不是。真的是我的同学要来”，我嗫嚅着，心中充满了愧意。
　　“日本人”似乎明白了，眼里写满了哀伤和失望，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三国演义》中，刘备为了恢复汉室，一统天下，三顾茅庐盛请孔明出山相助。诸葛亮受先主三顾之请，是因其有经天纬地、扭转乾坤的济世之材，而我何德何能、仅因举手之劳却被人视为贵客三请而不至，我枉读圣贤书啊！我还是知书识理的人吗？！想我乃一飘泊异乡的“地主狗崽子”，本应和他同病相怜，但却在无意之间往他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多少年来，“日本人”离去时那哀伤、失望的眼神老是在我的面前浮现。人生如果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让这种情景再出现！唉，也许生活中偶尔无心的伤害，用一个人一生的岁月也弥补不回来！
　　
　　                        二00六年十二月二十日——十二月二十三日 稿 改

注释：
　　1.活路：这里指农活。
　　2.围腰：拴在腰间的围裙。一般在做饭、打扫卫生时用。
　　3.一哈哈：一会儿。
　　4.刹贴：收拾、打整。
　　5.揉：拖拉、迟缓、耽搁之意。
　　6.冲壳子：吹牛。
　　7.头刀菜：血旺。因杀猪时都是先放血、接血，因此把血旺叫头刀菜。
　　8.灶门间：灶房、厨房。
　　9.粑和：松、软。
　　10.加生：害怕。

附:歌曲《青春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