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纪实回忆]我的知青岁月片断（九）别了我的知青岁月

                                            别 了  我 的 知 青 岁 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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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悠岁月中，时间进入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第八个年头。
　　这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也显得特别的冷。
　　清晨，我和社员们又来到了浓雾迷漫的改土工地。改土工地位于队里前山的山腰，一面开始褪色的“农业学大寨”的大幅横标，孤独地在寒风中猎猎飘扬。通俗地说，改土就是将高处的土挖掉，搬到低处的地方填上，使新造的地变得平整，然后在地边上用石墩（石条）砌上，谓之：“保坎”，用来防止水土流失。在挖土的过程中，还得将长在上面的杂树、竹子、灌木等砍掉，将根刨掉。如果遇到大石头，就得用钢钎、二锤打上炮眼，装上炸药，将它炸掉。
　　“这狗日的鬼天气，人都要冷死求。”“地不平”一到工地，就开始骂了起来。
　　“就你一个人的屄话多，大家都过得，你狗日的过求不得。”“扎妥”和“地不平”仿佛天生就是一对冤家，两人在一起，总有扯不完的筋。
　　“你们两个就是一对鸡公1，见了就抓（啄）。文化不多屄话多，男人生张婆娘嘴。”心直口快的王玉菲忍不住了。
　　副队长见老婆开了腔，在一旁咧着嘴笑。
　　“大家不要捱了，各干各的事。砍树的砍树、挖土的挖土、砌‘保坎’的砌‘保坎’，动起来就热和2了。”队长见社员们仍在看热闹，开始发话。
　　冻土，象铁似地硬。一锄下去，地上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黄色印痕，虎口却被震得隐隐作疼。
　　在这天寒地冻的早晨，社员们的心里十分清楚，要不被冻伤、冻坏，只有用力干活。就连一向爱梭边边3的“地不平”，现在也不停地挥动着十字锹，刨着埋在土中的石头。
　　人声在突然之中消失。锄头触地的沉闷声、十字锹与石头的碰撞声、钢钎与二锤的撞击声、镰刀与斧头的砍伐声、急促的喘息声……，演奏出一曲改土工地的交响乐。大团大团的热气，拥着浓雾的庞大身躯，轻轻地飘逸，寒冷似乎在开始慢慢地撤退。
　　手脚一活动开，身体就开始暖和，社员们的话也就渐渐地多了起来。从田边地角到堂屋灶房，从天下大事到家长里短，都成了摆谈的话题。习惯了山里人的粗犷豪爽，听着他们无所顾忌的谈笑和令人脸红心跳的粗话、荤话，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机械地挥动着劳动工具，思绪犹如潮水翻腾不息。
　　几天前，县财贸系统开始在全县范围内招工。当我得知这一消息，参加完县上举行的象棋比赛赶回公社时，报名已经截止了。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我找到了区社的汪主任。
　　“汪叔，我想问一下，供销社的招工结束没有？”
　　“哦，是小云。报名早就结束了，你咋个才来啊？”正在下棋的汪主任抬起头来，惋惜地说。
　　“我在县上参加运动会刚回来，才晓得招工的事。”我的心中泛起懊悔。
　　“哦！我还以为你瞧不起，不愿意呢！”
　　“不是，不是。确实是我刚刚知道这个消息。”我见汪主任的语气有所松动，急忙申明态度。
　　“那你愿不愿意啊？”
　　“愿意，愿意。”我忙不迭地回答着。
　　“你的情况，我比较清楚。我跟上面说一下，争取给你补报一下。你先回去等候通知吧！”
　　记得一位名人曾经说过：生活是喜剧和悲剧的不断重复。当你满怀希望，以为十拿九稳会获得理想和圆满的结局时，现实生活却给你当头棒喝，让你从希望的顶峰坠入失望的深渊，正所谓：希望越多，失望越大；而当你认为“山重水复”、希望渺茫时，一个不经意念头和想法的突然冒出，却使你的命运出现“柳暗花明”的转机，从而产生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从我的内心里来说，参加财贸系统的招工，并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冲动而作出的轻率决定，我是在经过一番长久的思考、反复的权衡后才下定决心的。
　　全国恢复高考后，我连续参加了两年高考，但都以失败而告终。第一次失败，在于我好高骛远。动乱的年代中，本来就没学到什么知识，高中每学期的数、理、化课本，都是薄薄的，而就连这点可怜有限的课堂学习时间，也常常被各种名目繁多的学工、学农活动所侵占；英语课本，更是充斥着许许多多时髦的政治口号和名词。基础本不足，知识没学到，却不知天高地厚地去填报“清华”、“复旦”等名牌大学，对于中专学校的填报却不屑一顾，自断退路，失败也就成了顺理成章和理所当然的事了。如果说第一次的失败，主要是主观原因导致，那么，第二次的失败，就带有一种宿命的色彩。考试前身体壮实的我，居然在考试刚开始就患上了痢疾，拉起了肚子。在每科考试短短的2——2.5个小时里，竟然跑了三、四次厕所，监考老师见此情形，也只能同情地摇头叹息，考试的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参军，感冒——血压增高；高考，患痢疾——拉肚子。冥冥之中，上天似乎早有安排。我不能不怀疑，命运的无形之手，在时刻左右着我。一同下放的同学，已经走了两个（1个参军、1个考上体校）。而我，参军走不了，高考考不中，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眼下物资紧俏，到供销社工作是一份令人艳羡的职业。不过，我总觉得这份工作和我的志向、爱好、兴趣相距甚远，不是我理想的职业和最佳的选择。但长年累月的面朝黄土、无休无止的原始耕作、病疼寒冷时的孤苦伶仃等实际问题，又不得不使我变得现实和功利。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刻意追求十全十美的结局呢！一切顺其自然吧！如果此次能走成，那就把它作为脱离农村、离开“苦海”的一块跳板，等以后机会成熟时，再另想它法，重新选择了！
　　“放哨了，大家休息一哈哈儿，接到干。”队长的话，打断了我的遐想。
　　活路一停，寒冷又开始浸入身体。社员们捡来枯树枝、干竹子点燃，然后围成一个大圈取暖。浓烈的烟雾，打滚翻身般地升腾，凛冽的雾气急速地向四周逃遁。
　　“昨晚的电影才安逸，老子还想看一遍。”身闲嘴不闲的“地不平”，对印度故事片《大篷车》津津乐道。
　　“你以为老子不晓得，你狗日的就喜欢看女的大奶奶4。”“扎妥”揭了“地不平”的底。
　　“那奶奶又嫩又胎5，你不喜欢？霍（哄）鬼呢！你狗日的是鸡脚神戴眼镜——假充正神。老子的婆娘，要是象那个女的，睡着都要笑眼醒。”
　　“你们这些男人，没求得名堂。一天到晚，就把这些挂在嘴上，动不动就是奶奶、乖嘴6，越说越展劲7，硬是没把我们妇女当人看”，王玉菲实在听不下去，出面干涉了。
　　“玉菲姐，我们是摆闲条8的。我是有贼心无贼胆，说得凶，没影踪，图嘴巴热和，你别当真。”“地不平”知道惹不起老妇女组长，赶紧举白旗。
　　“地不平”、“扎妥”一闭嘴，工地便安静多了。就在此时，喊声传了过来。
　　“喂，你们队上的知青在这没有？”
　　我的心中一动，“在这，有啥事啊？”
　　闻声而至的是公社邮递员，他喘息未定地对我说：“区社汪主任喊我给你带个信，要你明天到区社报到学习半个月”。
　　邮递员的话声刚落，社员们便象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议论开了。
　　“地不平”瞥了我一眼，用跑调的声音唱开了：
　　                            ......
                         经历了多少苦难的岁月
　　                     你才迎来了今天的好时光
                                ......
　　“扎妥”吸了口叶子烟，轻轻地吐出烟雾，“嗨，糠箩篼跳到了米箩篼”。
　　王玉菲快人快语，“你这下安逸罗，马上就是国家干部，到时敲钟吃饭，盖章拿钱，安逸得狠！”
　　副队长憨厚地笑着，队长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芬子则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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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此次被招如此顺利。人生中，总有许多难以预料和没有想到的结局。如果我能想到，财贸系统之后的招工单位、工种、条件会一个比一个好；如是我能想到，一个多月后，神州大地会掀起强劲的“知青大返城”风暴；如果我能想到，这次决定会给我12年以后的重新选择带来那么多的艰难曲折，那我一定会非常耐心地等待等待，那怕忍受再多、再苦、再痛的煎熬。
　　人生的机遇，犹如海滩拾贝。在只能拾取一个的前提下，人们看见第一个贝壳时，有的匆忙拾取，有的毅然放弃。匆忙拾取的人，唯恐没有第二个或再也拾不到比这个更好的贝壳；毅然放弃者，满以为前面还有比这更好的贝壳，等到寻觅不着，回过头来时，第一个贝壳已被别人拾走。其实，匆忙拾取和毅然放弃，都是一种冒险和赌博。在寻觅的过程中，有可能拾到比第一个更好的贝壳，也有可能拾到的还不如第一个，当然，也有可能一个也拾不到。究竟会出现那种情况，事前是无法预料和难以作出准确判断的。
　　十五天后，学习培训结束，我最后一次回到生产队。处理完“后事”（炊事用具、劳动工具送给社员），就只剩下简单的行李——一床薄被和一个土气的、用来装衣物的小木箱了。简单地来，简单地去。人来到世上，本来是简单的，只是社会、生活、环境等后天因素使人最终变得复杂起来。即将离开之际，我心中最大的遗憾，就是新岗位报到在即，无法等到芬子从县上学习归来，因而不能向她当面告别，倾诉我心中对她的感激之情了。也许这种不告别的告别，对我和她都是一种最为恰当的告别方式，它使我们免去了太多的离情别绪。
　　暖暖的阳光，照着峰峦起伏的群山、破旧的房屋、黄色的土地。社员们都出工去了，偶尔传来的公鸡啼鸣声，打破了农家的静谧。
　　人就是这样奇怪，没离开时，千方百计地想着离开，可一旦到了真正要走时，又变得恋恋不舍，滋生出一种眷念。大山用宽厚坚实的胸膛，热情地拥抱着我；山里人用真诚絷朴的感情，深深地感动着我；寒冽而甘甜的山泉，象母亲的乳汁哺育着我。在这片贫瘠而又富饶的土地上，留下了我青春流浪的痕迹，有我纯真而又朦胧的感情、有我歪斜而又坚实的脚印、有我痛苦而又甜蜜的回忆。忘不了，阴雨连绵的早晨点小春；忘不了，寒风刺骨的冬日挖板地；忘不了，乍暖还寒的春日打土巴；忘不了，打着火把，翻山越岭去看露天电影；忘不了，顶风冒雨，伐木在深山密林里……。
　　时代决定了个人的命运。个人的命运，永远和祖国的兴衰荣辱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我们这一代人，从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要和厄运、不幸结伴同行。长身体时，遇上了三年自然灾害；长知识时，发生了“文革十年动乱”；要工作时，响应伟大号召“上山下乡”；返城工作后，又碰上强调学历、重视文凭……。
　　孔圣人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们在无奈的人生选择、艰辛的生存环境、恶劣的劳动条件、困苦的生活中，变得成熟；我们在挫折和打击中，学会了坚韧、坚毅、坚强。知青岁月中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此！
　　诗人泰戈尔说过：“苦难是人生的最好老师”。人生犹如四季，既有春光明媚、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又有夏日炎炎、寒风怒吼的坏天气，人生因曲折而显得瑰丽多姿。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甜酸苦辣的人生，不是完整、完美、真正的人生！
　　回首望望，身后的田园农舍，依然恬静、安详，耳畔隐约传来改土工地的声声号子。伫立片刻，我又一次挪动着脚步。
　　别了，苦与乐、悲与喜、忧与欢、恨与爱的日子！
　　别了，我人生长途上，那一份纯洁无暇的朦胧情感！！
　　别了，我生命岁月中，那永远难以磨灭的知青岁月！！！
　　                                             
                                        （片断〈一——九〉完）
　　                                      
                                二00七年一月十四日——一月十七日 稿 改

后记：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三十多年中，我先后回过生产队二、三次，因为时间的关系，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尽管只是短暂的停留，但队上的变化却是十分明显。许多破旧的住房已被漂亮的新房所代替，社员们过去褴褛的衣衫已被新潮时髦的服装所替换。生活的富裕，更将他们热情好客、真诚待人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诚恳的话语、絷朴的感情、坦荡的心胸，使我的心田再次泛起层层暖流......
　　我时常怀恋着那片土地，深深地思念着魂牵梦萦的山里人。我是大山的儿子，我一定会再一次扑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里。
　　我忘不了大山、忘不了纯朴的山里人！！
 
注释：
　　1.鸡公——即公鸡，当地人的用语习惯。“公鸡”叫“鸡公”、“母鸡”叫“鸡婆”。
　　2.热和——暖和。
　　3.梭边边——偷奸耍滑、投机取巧。
　　4.奶奶——（nalnal）平声发音，这儿指乳房。
　　5.胎——当地土语，“大”的意思。
　　6.乖嘴——当地方言，即：亲嘴、接吻。
　　7.展劲——起劲、有劲、使劲。
　　8.摆闲条——说耍、闲聊、吹牛、冲壳子之意。

附：歌曲《一支难忘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