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簸箕岛

已有 634 次阅读2012-9-6 15:05 |个人分类:文学

 

    流过长年积雪的龙门山区的涪江,一进入平原,便渐渐放松了脚步,但还有不可遏止的惯性。在这儿碰到石壁,就拐了一个弯。这河湾的拱背上,立着一个小镇。水流骄横地直冲过来,小镇不断后退,据说几百年前小镇的边缘尚在而今的江心。尽管退让了百多公尺,江水还是步步进逼,在小镇的脚下形成了主航道,而原来的主航道再也不能通航,枯水季节挽起裤脚也能涉过。新旧航道之间淤积成一个稍稍隆起的沙洲,当地人称为“簸箕岛”。勤劳的人开了土,枯水季节有二十多亩,洪水天则只剩几亩,好像个圆圆的和尚头,甚至还有完全没顶的危险。这片土,土地册是不载的,从前谁开谁种。公社化时归了公,但只收过一季就进入了大跃进时代,这儿就只生杂草了。六二年以后又开出了零星的几块土。凌晨、傍晚,人声、牛声,喧闹鼎沸,禽鸟也不大敢在此栖落了。四清工作队一进村,就先从这里开刀,刚出天花的玉米杆和花繁叶茂的南瓜藤飘得漫江都是。并用比电子计算机更先进的算盘算了一笔账,开一分地种三年的得交四百五十斤粮或二百二十五元钱,还在小岛上开了几次斗争会。当时镇中学马校长要来了这片宝地,在中央制高点上修了一间鸽笼般的小土屋来作看守房。                             

这天,骄阳心满意足地渐渐隐入远山背后的一片墨云中,还留下万道金芒,璀璨夺目。天际一片嫣红,就连那黑云也笼上一层红晕,似乎变得透明了。江心撒满彩霞,水波一漾,仿佛是千万个少女的笑靥在浪花中飞旋。

    渡船收渡了,过路的人走光了,嘻戏游玩的稚子娇女都涉水归家了,几只晚归的水鸟嘤嘤地叫了一阵也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只有清风习习,芦苇萧萧,应和着江涛,组成雄浑的大合唱。可惜,这渡头落日的胜景只有一个人在这儿尽情地欣赏。  

    郑秉之伸伸腰,仰起脸,承受着河风的洗礼,陶醉在这水光天色之中,嘴里喃喃地吟哦着涌上心头的诗句。山后的云层渐渐向上浮动,吞噬着红霞。他吟了一句:“黑云翻墨未遮山……”猛然惊醒,呀,马上就要“白雨跳珠”,得赶紧把成熟的南瓜摘了,否则大水下来,就得进献给鳌广。  

    他连连摘了五大挑,空荡荡的土屋占了多半。抹一把汗,点燃马灯,再把南瓜收拢些。他精心地设计着,一个个考究地摆放着,好像是价值连城的珠宝玉器,一定要摆出个样子来。摆好后,退到门边,仔细地鉴赏着自己的艺术杰作。似巍巍宝塔,又像蜿蜒长城。这一布置,青黄相间的圆宝使简陋的小屋顿增光彩。

    过了许久,他才吹灭了灯,依旧到门口那光滑的石头上坐下。这时暮云四合,只能模糊地看见小树在晚风中摇晃,江水拍着石壁,“坎镗”。他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太空之中,简直飘飘欲仙了。他决定比往常多坐些时候,明天将与这个朝夕相处十六个春秋的小岛告别了。

    今天马校长通知他,二十年前的铁案已得到改正,看守农场的差事由一个老工人接替。今天就可以离开这个孤岛,明天他将是中学历史教师了。他凝神半晌,由兴奋又逐渐感伤、愤激起来。人生有多少二十年?国家有多少二十年?轻描淡写的“改正”二字就能搪塞过去么?好容易控制住情绪,只是连声说:“好,好!”最后竟然恳求:“让我再住最后一夜吧,告个别。”校长不由得笑了。                                     

    多少个花溪溢香的春朝,多少个烁金流火的夏日,多少个星转月溶的秋夕,多少个江风呼啸的冬夜。一砂一石,一草一木,伴他度过了五千多个日日夜夜,就是每次叫去当“活靶子”,天天挨皮带、跪瓦砾、戴高帽游街后,也大都是被押回这小土屋来过夜的。当他感到生比死更难受,想告别这嚣嚣世界,几次打算在渡船上举身赴清流时,可又怕江边长大的人沉不下去;待踏上小岛,高粱、玉米躬身致意,江水配合着砂石奏起接风曲,这时,生的欲望油然而生。他总是长夜在这屋前坐着,望着眨眼的星斗,任江风抚弄乱发,任涛声塞满胸膛,好像这就是他的世外桃源。一说分别,顿觉它份外亲切,有无限的留恋,岂能就此不辞而去?

    弄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仿佛有谁在耳边大喝一声:“你敢翻天!”棍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躲闪不及。奇怪,是冰棍么?凉凉的。啊,原来才是大点大点的雨。

    回到土屋,躺在床上,睡意却跑得无影无踪。

    翻天?是的,真翻了。二十年前,他,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墙报《蜜蜂》主编,帮党整风时,刊登了几篇言辞激烈的文字,自己写过一篇《无为而治》和两篇《编后》,就被“阳谋”了一下,仿佛还在开玩笑般辩论着,竟被一下子划到敌人一边去了。发配到这边城中学后,只能作杂役。以后的大革命,又被小将们、大将们根据最高指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支脚”,连自己也以为“永世不得翻身”了。虽然填过一首词,有“检点风尘遗迹,中怀无尤”之句,但也得一千遍交代,一万遍请罪;从来没想过竟有今天。感谢么?自然,但感谢谁呢?感谢那些至今仍坚持“大方向完全正确”的当时的帮凶帮闲么?在大街上、渡船口,好些人争着递烟,说庆幸话、奉承话。他惊奇竟有这么多人认识他,有这么多“二十年早知道”。也有比他年轻得多的人拍着他的肩头说:“你应该感谢……”他并不反感,还激动地点点头。不过,《国际歌》说:“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哪会有“金口玉牙”呢?也不要再出皇帝了。中国也真有出皇帝的土壤,从胡风到刘少奇,自己不是也跟着高呼“打倒”么?真的该感谢,不是这历史闹剧,自己还不是永远盲从么?历史——公正的裁判员,不是好开玩笑的,绝不会屈从于甚么伟人的意志和高论。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历史总会还其本来面目,把历史当作玩笑的人不受到公正的裁判才怪呢!

    风,更猛了;雨,更大了;小屋在摇晃,好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的一叶扁舟。电光一闪,屋里银晃晃的。哎呀,进水了!咣啷一声,门开了,烈风夹着急雨扑了进来。他翻身下床,却怎么也关不上门,反而被风推倒在满是污泥的地上。埋头顶风爬过去,伸头往外一看——无边的天际,漆黑一片。涛声使人头晕目眩,他觉得天旋地转,进入了混沌世界。突然一个浪头涌来,把他推到屋子中央,猛然水已一尺多高。他急忙爬到背风的屋角,靠着墙根抹一抹脸,吐掉嘴里的泥沙,喘几口粗气。

    噫,这个制高点也要淹了,又往哪儿跑呢?黑风恶浪,肯定游不到对岸,莫非今夜真是最后一夜么?唉,二十年,多少次求死不得,于今刚刚否极泰来,还未看到历史的最后结论,却要葬身鱼腹,多可惜!

    他颓然坐在泥水里,闭上眼睛,好像是行将涅的高僧,六根清静,万念俱寂,只候着极乐世界的召唤。

    唉,可怜刚交不惑年,知识从来没有用于人民,就要随着这皮囊被洪水吞噬了。啊,不,躯壳还要随水漂流啊!明天早晨它该漂到何处呢?能冲上河滩吗?人们会怎么说呢?该不会说“自绝于人民”吧。唉,管他的,人死如灯灭。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何惧之有?反正是—— 

   前几年悄悄写的《秦始皇与中国封建社会》藏在学校一个暗角的屋顶上,会被发现么?能发表么?能否激起一点涟漪呢?可惜自己看不见了。准备动笔重写的《为淮阴侯辨冤》、《明末的朋党》、《封建制度的阴魂》可惜完不成了。唉,有多少事该做啊!可惜,可惜,这恶浪!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宛如寒光凛冽的长剑。一串霹雳,在天边和江上滚动。浪头又泛高了许多,门快堵住了。

    啊,暴雨洪波,惊涛骇浪。人生有多少惊涛骇浪啊,却都一次次闯过来了,未必今夜就——不,还得拼一拼!  

    “拼”字在脑中一闪,顿时浑身有力,慌乱的心逐渐平静下来。不能轻轻巧巧地送命,明天就要第一次正式登上讲台,去讲那光辉的金字塔和万里长城了。还未看见学生信赖的目光,怎么能死呢?啊,不能,决不能!

    突然,一双春水般的目光仿佛在他面前一闪,那是激情的、快活的、无邪无畏的呀,真像黑云中的一束电光。

    十六年前的一个上午,他在教室边的菜地里锄草,讲课声传入他的耳鼓。声音很甜润,却怎么照着课本读一句,再重复一句,干巴巴的,似乎在奏催眠曲。他禁不住伸头去望,果然学生东倒西歪的,有的还公然打起呵欠来了。唉,这么有趣的《肥水之战》居然教成这样,这种人也配教历史?可惜这么好的课,可惜五十多个学生的青春年华。他恨不得跨上讲台,夺过教本。一直埋着头的青年女教师忽然抬一下头,与他的目光相遇,马上又低了下去,脸唰地红了,更结结巴巴起来。他赶快溜走,愤慨顿时变成了怜悯。能怨她怪她么?在小高炉和卫星田里度过三年中师生活,没有读过一篇《史记》、《汉书》,不知《资治通鉴》为何物,连三国故事也一个不知,怎能教好历史呢?敢于站上中学讲台也就不简单了。

    他知道,她叫翁利华,两年前她来到这所区中学就是总务主任领着他去接的。当时公路只通到十五里外的一个小镇,他们等了一个多钟头,客车上走下一个娇小的姑娘,着两条小辫,脸红扑扑的,背一个被盖卷,提一个提包。总务主任问明后叫他去扛行李,她窘得不让,好歹只给了提包,自己坚持背被包。总务主任另有事,他和她先走。一前一后,相距四五尺,都默不作声。看她娇喘吁吁,他提议在山垭歇歇。山风拂着她的短发,仿佛乘着微微浮动的山岚要飘舞起来了。她四下环顾,眼波闪动。

    “多美啊!还有多远?”

    “快了,十来里吧。”

    又无话可说了。起身时,他抢过被包,她要来争,突然又触电般缩了手。

    “我是来向工农大众学习的,怎好意思太麻烦工人老大哥呢!”

    “工人?”他哑然了,“我有力气,不碍事。快走吧,一会儿太阳大了。”以后走起来就畅快了。她轻轻哼起“山丹丹……”,他不由得停住脚步,回头一望。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似乎还不知道人间有忧愁。

    第二天,在操场遇见她,他点头招呼:“你这么早?”

    “我等你好久了。”

    “什么事?”

    “昨天,对不起,我,不知道,郑老师,原来……”

    “没事,叫我老郑或郑老右就行了。”                  

“不,我叫不出口。看你胡子巴渣的,把你当成老工人,哪知……”她说不下去了。眼睛亮晶晶的,似乎马上是倾盆大雨。

他赶紧推说有事走了,以后尽力避开她。

    下课后,她突然走进菜地,怯生生地说:

    “我,我……你教教我好吗?”眼泪要夺眶而出了。

    “别,别,我……”望着她沉吟良久,他终于咬咬牙,“好吧。”

    从此,每天晚上在他那九平方米的小屋里就响起了滔滔的讲书声。尽管只有一个学生,他还是那么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她瞪着深潭般的眼睛,知识的清泉在她胸中淙淙流淌。有两次不知不觉就过了十二点,彼此都毫无倦意。聪慧好学的她领受到知识海洋的一滴滴水珠,听见了澎湃之声,她欣喜若狂,要纵身拥抱大海,奋勇地游弋到光辉的彼岸。他也分享着她的快乐,替她订了三年进修计划。似乎已看见了天边的霓虹,只要再加一把劲。

    闲聊时,讲起各自的家庭和经历,他吐出从不外露的愤慨和抱负,她总是宽慰、鼓励他。两颗心在碰撞、靠近,他们很快成了知音、知己。

    一天晚上,送她时路过林荫道。这时,月色朦胧,微风清爽,树叶沙沙,蝉鸣声声。两人许久不说话,只聆听着彼此的足音。在一棵梧桐树下,她突然感叹:

    “你要能上讲台该多好啊!”

    “这辈子怕无望了。”

    “不,”她突然靠近他,“会的,我多喜欢听你讲课。平时看你木讷讷的,讲起课来却那么生动、流畅,讲台才是你的天地。真愿一辈子……”

    “不,”望见她眼里异样的光,他震惊了,急忙挪开身子,“你前途无量,我只能暗暗祝福你,其他什么也不敢想。” 

    她扑到他怀里:“抱抱我好吗?我好冷。”

    热血沸腾,天旋地转。她昂着头等他的嘴唇,可是不过一两分钟,他突然推开了她。

    “好了,到此为止。谢谢你,我不能影响你。快走吧,乌云上来了。我担心厄运就会到来。”

    “我不怕!”

    “唉,别太天真,我从前太天真了,也许现在还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呢。”

结果不幸被他言中,不久就满城风雨起来;终于在暑假前开了他个斗争会。除了加一串“放毒、复辟、翻天”之外,还讲了他与她许多丑话,编得活灵活现。本来嘛,阿Q先生早就断言:“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一定要有勾当了。”右派想拉进步青年下水,罪大恶极;癞蛤蚂想吃天鹅肉,妄想!后来定个罪名:“破坏军婚”。原来,文教局陈局长的弟弟——一个转业军人——正在追求她,并且有了百分之五十的把握,只差她这百分之五十了。她哭了好几天,不得不公开局长大人的宝贝弟弟的所有(两封)来信,于是只算“准军婚”了。虽然如此,也是罪该千死。经过七斗八斗,最后作了最宽大处理——“流放”到这个小岛上来管理勤工俭学园地。

    她一气之下申请调回四百公里外的老家去了。临走前,她在渡口流连了许久,却未能与他见上一面,只好在托一个可信赖的学生还他的书里夹一张小纸条:“我要走了。心乱如麻,却没有流泪。不信永远没有真理。永远感激,终生怀念这一切。人世险恶,前途珍重。”

    啊,现在她在哪里呢?还记得这涪水、这小镇、这如烟往事吗?现在上讲台不会脸红了吧,她的孩子(如果有了的话)该读中学了吧。                

    从此以后,他没敢教第二个学生。人民给的知识,在泥土里沤烂算了。尽管他不再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但还是忍不住看看政治和专业书籍,兴之所至,还偷偷地写篇文章。赌徒戒赌,发誓把指头剁了,一见到牌,还是止不住手痒呢!文章写好后,把玩良久,叹息一声,他悄悄烧了。

    又一道闪电,接着一串震撼长空的炸雷,好像要把这小屋乃至这世界摇得粉碎一般。他立即振奋起来,遗憾会使人死不瞑目。简直不敢梦想的愿望居然要变成现实了,能葬身鱼腹吗?无论如何,要活!

    在齐腰的水里籍着闪电找到了快被洪水封住的门,好不容易挤出去,爬上房顶,抓住屋脊,喘口粗气。狂风吹得抬不起头,急雨抽打他也没有感觉。小屋摇摇欲坠,只有闪电、雷声仍在激励着他。他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明天,不,应该是今天,再过几个小时,就要首次堂堂正正的登上讲台了。

    啊,开场白有了:“昨夜龙王聘我去讲学,我拒绝了,因为你们这群孩子在等我呢。”接着应该转为庄严、沉静的语调,“很难想象,一个爱国者不知道自己国家和民族光辉灿烂的历史;只有透彻地了解了祖国悠久的历史文化,并且为之骄傲,才可能奋不顾身地为国家的富强而奋斗……”

   “轰隆——”又滚过一阵炸雷。他把麻木的身子紧贴屋顶,缓缓睁开眼睛。东方已现出一点亮光,茫茫浊浪隐约可见。简直是辽阔的大海,这小屋顶仿佛就是一叶扁舟。啊,天亮了,就驾着这扁舟也敢在汹涌的大海中闯荡。

    突然一个浪头,把他连同屋顶推出老远,身体失去依托,好像置身于失去引力的太空。接着,散架的屋顶从他身边冲走,他已陷入江心了。几个南瓜还在浪里翻滚,他扑过去抱住一个最大的金黄色的南瓜,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游去。

    他渐渐无力了,只有紧紧抱住南瓜,任波涛摆布。

   “呜——”一声汽笛,使他一震。抬头望去,远远出现一个黑点;黑点越来越大,原来是一艘汽艇迎风排浪而来。

   “郑老师——”风雨中隐隐传来人声,汽艇上的人影依稀可辨。

   他浑身一热,眼眶也热了——滔滔江水仿佛是他的热泪。他奋力向前游去。

   浪头将他高高托起的一瞬间,他看见朝霞已染红了天际。

                                   1982·9  初草于云龙

                                   2006·12 修改于彭山

 

附记:这是30年前写的一篇小说,只在一个地方小刊物上发表过。从筴中拣出来再读,竟有些敝帚自珍。虽然文笔粗陋,但现在我已经写不出这种作品了,比如那个结尾是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值此反右运动55周年,不改一字,发上博客,也算我深深的祭奠。

                                   2012.9.5 于岷江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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