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方知画意浓

----黄宾虹先生游峨眉山

葱姜园子/文

    2016年杭州G20 峰会，黄宾虹先生《蜀游峨眉山水册》（十二幅选六幅）入选陈列作品，取名为《山水清音册》。另外，中国邮政为庆贺杭州 G20 峰会胜利召开两周年，特出版发行了《国风——杭州 G20 峰会主会场入选作品与近现代当代作品选》系列纪念邮票，黄宾虹先生《蜀游峨眉山水册》亦为此套邮票收录作品。足见，《蜀游峨眉山水册》意境高远，为世人推重。

    黄宾虹（1865－1955）祖籍安徽歙县西乡潭渡村，出生于浙江金华。原名懋质，后改名质，字朴存，中年更字宾虹，别署予向，晚年署虹叟、黄山山中人等。早年激于时事，参与同盟会、南社、国学保存会等。历任新华艺专、北平艺专、中央美院华东分院教授。潜心学术，学养渊博，著述宏富，诗书画印及鉴赏皆精，为中国近现代艺术史上的一代巨匠。著有《陶玺文字合证》、《古印概论》、《古籀论证》、《古文字释》、《古画微》、《虹庐画谈》、《鉴古名画论》、《黄山画家源流》、《画法要旨》、《宾虹草堂印谱》、《画学编》、《宾虹杂著》、《宾虹诗草》等。

    1932年秋，黄宾虹先生应四川艺术专科学校之请，与吴一峰一起从沪入蜀。他溯江而上，经武汉、重庆，沿江到叙州，入岷江，经犍为至嘉州而上峨眉山。一路吟诗，一路写生。如：《自叙州至嘉州乘帆船作》诗：“千里猋轮破急湍，虎鬓鱼复过来安。我容徐领看山趣，翻喜篙樯上水难。”又如：《犍为》：“荒江阻石尤，镇日倾浊酒。酒醒风更骄，狂拜毰毸柳。”再如《乌尤寺暮还》：“万个围青阴转晴，回舟水俟夜华明。烟含树影山无迹，石咽江流月有声。酒力游笻跻杰阁，羁愁戍角动边城。寻间图得涪翁句，自理溪藤对短檠。”10月12日始抵成都（见民国廿一年十一月九号成都《新新新闻》），下榻陈泽霈之一庐。翌年春，教课数月，并漫游青城。最后，由成都出发到龙泉驿，过简阳，经乐至、射洪、蓬溪、南充、渠县等地至广安，游天池。再沿嘉陵江回重庆，由重庆乘轮船东还，览长江三峡之险，整个游程历时近一年，得画稿千余幅，诗文七十余首。巴蜀壮游，是黄宾虹先生历时最久、行程最远、收获最大的一次，也成为他艺术风格转变的关键。对此，他曾吟诗：“泼墨山前远近峰，米家难点万千重。青城坐雨乾坤大，入蜀方知画意浓。”

    虽然，黄宾虹先生登峨眉山的具体经过不详，但是从其所留下的画稿和诗文，方可得知一些情况。首先，上山时间，据《浙江四大家》一书载：黄宾虹先生《峨眉洗象池》款识中有“壬申十月游峨眉山”一句，说明为1932年10月，并且应该为上旬，因《新新新闻》载10月12日已到成都。另外，黄宾虹《峨顶》诗中“请穷十日游”， 12日反推一下，即为上旬。其次，上山线路，从其峨眉山的诗文中可找出答案。据《黄宾虹诗集》一书，收录了关于峨眉山的诗有：《峨眉山》、《伏虎寺怀蒋虎臣太史》、《龙门峡二首》、《息心所》、《洗象池二首》、《峨顶》等共计八首。故不难得出上山线路：伏虎寺——龙门峡——息心所——洗象池——金顶。再次，通过其画稿和诗文赏析，来了解黄宾虹先生对峨眉山的热爱。从黄宾虹《行书蜀游诗卷》手卷“蜀游小诗”（《黄宾虹年谱》，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年版。）的记载，题峨眉山的诗有两首：一首题为《大峨》（《黄宾虹诗集》中称《峨眉山》）：

浮青万叠山，一折累千级。

悬梯绝壁飞，云房天咫尺。

另一首题为《峨眉》：

崖板铁索沈沙旧，石络霜根盘磴高。

猨鸟不鸣山寂静，一声云外出蒲牢。

    这首诗在《黄宾虹诗集》中名为《洗象池》（二）。另外，此诗也出现于《蜀游画册》。《蜀游画册》为黄宾虹先生入蜀游写生画稿，共十二开，诗在图十二款题之中。

    现根据黄宾虹先生上山游线，逐一述之。

    黄宾虹先生从伏虎寺登山，十分景仰蒋虎臣的道德文章，专程去伏虎寺后的萝峰，并唱咏《伏虎寺怀蒋虎臣太史》缅怀之诗：

江溯岷沱西复西，蒋公遗老此招提。

峨眉万里僧行脚，不住龙山住虎溪。

    蒋虎臣（1630－l673）名超，自号华阳山人。江苏金坛人，顺治四年进士，官翰林院修撰，以文章自名。性宽厚好施，常以德报怨。诗前一句说蒋公游鹿门，遂直达峨眉，居伏虎寺。而后一句，指蒋公官至顺天提督学政，后弃官出家为僧，住伏虎寺之虎溪河，编纂了《峨眉山志》十八卷。

    经龙门峡而上，龙门峡为峨眉山著名的峡谷之一。两山相对，峭壁万仞，为登山之户门。其间，溪流清澈，色如碧玉，瀑布直下，河水奔涌，水中有一酷似船舶之巨石，名“普贤船”。深山幽谷，闲情雅趣。宋代范成大曾颂：“昔尝闻峨眉双溪，不减庐山、三峡，前日过之，真奇绝。及至龙门，则双溪又在下风盖天下峡泉之胜，当以龙门为第一。”黄宾虹先生被山水峡谷，瀑布溪流所吸引。题《龙门峡二首》诗：

其一
束玉崖劖削，藏云磴屈盘。

萧森人独立，肌粟夏生寒。

其二
泼靛潭空匹练飞，凭栏茗碗坐忘归。

林岩寂静云围合，一径通樵入翠微。

     显然，诗一描述了两山相对，峭壁万仞，藏云浓雾，草木茂密，阴森而生寒。诗二生动而形象，观龙门瀑布从岩壁上直飞深潭，坐深壑小亭品茶而流连忘返。青山绿水白云绕，一条通往砍柴的小路连接高山之中。其诗就是一幅美妙的画。

    除此，黄宾虹先生从自然风光中去寻找作画的突破口，领悟其图画变法之“理”以笔墨之快，用功之勤，记录下了龙门峡的“山川浑厚、草木华滋”。留有画作《峨眉龙门峡》，现收藏于峨眉山博物馆。其实，以龙门峡为背景的画作还比较多。例如：《峨眉龙门峡》(立轴118×40cm)题识：“峨眉龙门峡，奇峭雄玮。以北宋画法写之，宾虹。”（《中国近现代书画十二大名家精品集（二）》保利艺术博物馆，2011年）；《岩壑奔泉图》（立轴　82cm×30cm 癸酉1933年）题识：“峨眉山之龙门峡岩壑阴翳沉黑，下瞰奔泉，唯闻水声潺湲在香蔼间。宾虹。”(《黄宾虹书画集》西泠印社出版社，2005年3月)；《峨眉龙门峡》东京中央2017春拍，等等。甚至，1947年，黄宾虹还画《峨眉龙门峡》（立轴109×41cm）赠予雁亭先生。题识：“峨眉龙门峡所见兹写美意。雁亭先生雅正。丁亥宾虹时年八十又四。钤印:黄宾虹。”（《冰上鸿飞·黄宾虹书画集》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时隔十五年后，还画龙门峡，足以说明龙门峡的山水对黄宾虹先生影响很深。

       离别龙门峡，一路直上，至息心所。虽是一小庵，但为上山古道必经之路。寺居岩畔，高阁危悬；地势险要，云遮雾掩。古人曾这样形容“息心所，高阁危悬，如在九天，如临九渊，人心至此，独特半偈，万缘皆息矣。”黄宾虹先生吟《息心所》诗一首：

难得头衔仙署顽，万峰深入隔尘寰。

飞梭日月无休歇，到此移时意已闲。

    显然，前一句写息心所的环境，群山环抱，高悬半空，仿佛与世隔绝，故有“息心”之头衔，宛如仙官办事之地。后一句，转接心境。人生日月如梭，时间过得很快，似乎心没有安静的时候。而在此，一会儿人就闲逸，心就安静下来，有一种无我的境界。

    在此，黄宾虹先生有画作《峨眉山息心所小憩》(立轴59×29cm)题识：“峨眉山息心所小憩，宾虹纪游”（月生海上·海派名家作品专场-2011年秋季艺术品拍卖会）。黄宾虹概括地描绘出息心所“高”、“险”的特征，画面上方一座山峰，笔直地挺立着；息心所群山之中，高阁危悬，清晰可见；山上的树木俨然，高耸参天；屋舍四周，白云飘荡，如此种种尽显峨眉山的神韵。

    过息心所来到洗象池。海拔2070米，四周白云缥缈，古木参天，若清秋朗月高照，万籁俱寂，清光无限，仰望星际，飘飘欲仙。黄宾虹先生吟《洗象池》一诗：

香象空传昔渡河，天池水涸露坡陀。

呗宫俯瞰华严顶，层叠烟峦起洑波。

    前一句讨论寺名。相传，普贤菩萨骑象登山时，曾在寺前一六方池中汲水洗象，名曰“洗象池”。仿佛与“香象渡河”公案有关。只可惜池水枯涸，池石倾斜不平，有一些衰败。后一句一转，伫立洗象池俯瞰华严顶，层层叠叠山峰和烟云象水流回旋的波涛，突出其洗象池的海拔高度。

     作有《峨眉洗象池》画（立轴，130×45cm）款识：“攀崖铁索沉沙瞑，盘磴霜根叠石稠。猿鸟不鸣山寂静，一声清磬出林秋。壬申十月游峨眉山，洗象池下莲花石口占。黄山宾虹甫。”（《浙江四大家》西泠印社出版社，2011年。）款识留下了几个信息：一是地址在洗象池下莲花寺。莲花石是莲花寺前一酷似莲花的石头。二是口占内容与“蜀游小诗”的《峨眉》很相似，难怪《黄宾虹诗集》中归为《洗象池》（二）。三是“壬申十月”，1932年10月。

    另外，1949年，黄宾虹先生已86岁高龄，以洗象池的景色，画有“反刍”之作。《黄宾虹峨眉画图谢稚柳》（立轴 132×33cm  ）款识：“峨眉息心所上登洗象池，峰峦奇峭，余曾信宿山寺中，得图斯景，八十六叟，宾虹己丑。”钤印：黄宾虹印(白) 黄宾虹八十后诗书画印(白)。（误：黄宾虹86岁应为1951年，而“己丑”则为1949年。）这幅画时隔17年，凭记忆所画。即对洗象池的山水，依然有深刻的印象，其中缘分不用多言。峰峦峭拨，耸峙隐约；深壑林木，古寺溪流。这是黄宾虹先生来自真实山水的画法。1954年，时隔廿多年，黄宾虹先生还画有《峨眉洗象池》立轴，款识：“余登峨眉洗象池下榻，梵宫贝宇金碧辉煌，林峦青紫瞬息狂飙，密雾弥漫众壑层层深厚为之留连，不忍舍去口口，八十九叟，宾虹。”现收藏于峨眉山博物馆。

    金顶，峨眉山之巅，是峨眉山的象征。“层岩削壁跨千里，坐镇西南势独雄。”在这里可看到云海、日出、佛光、圣灯等。自古为世人所神往、迷恋。黄宾虹先生以一篇《峨顶》的长诗，慨括描绘了他对游峨眉山的领略。诗曰：

羁滞动兼句，嘉州复淹辙。

近嚣习生恹，坐闷心绪劣。

峨眉百里程，撑青影罗列。

层嶂淡云表，崇冈隐林缺。

囊粮出郊垌，川途循曲折。

苏稽历清旷，云壑神怡愉。

仰跻踵接肩，回顾行蹩躠。

冲烟猿鸟度，振木鱼贝彻。

飞甍砑银光，宫阙月腾皙。

匹练落寒涧，跨梁两虹霓。

华严峰顶瞰，莲锷森屹啮。

曙彩蒸云霞，艴奕倏惊谲。

况若石五色，灵娲馀补缀。

又如花千树，天女散衣缬。

三秋叶饱霜，万古山留雪。

霜叶锦斑斓，雪山玉莹洁。

锦玉皆天成，大造无纤屑。

阆蓬粲怀观，狂起叫奇绝。

烟景传丹素，清光却炎热。

金碧李将军，水墨王摩诘。

荆关南北宗，合体无优绌。

粉本集众史，摹拟苦症结。

常此疑古人，容画不容说。

峨山瘦且秀，天绘巧施设。

请穷十日游，徐参画中诀。

     这首诗，充分说明黄宾虹先生与峨眉山的神交神合，从而感知山川精神，参悟自然内美，并落笔于笔墨之中。既描述了山之雄伟:“峨眉百里程，撑青影罗列。层嶂淡云表，崇冈隐林缺。”又描述了山之秀色:“匹练落寒涧，跨梁两虹霓。”“曙彩蒸云霞，艴奕倏惊谲。”既描述了登山之艰辛：“仰跻踵接肩，回顾行蹩躠。”又描述了登山之趣味：“冲烟猿鸟度，振木鱼贝彻。”既有石之奇：“况若石五色，灵娲馀补缀。”又有花之艳：“又如花千树，天女散衣缬。”也不忘山寺之绝：“飞甍砑银光，宫阙月腾皙。”……

    当然，黄宾虹先生是诗人，更是画家。或者说，黄宾虹先生首先是画家，然后才是诗人。登山之目的，是以造化来认证自己于宋画中所领悟的画理也，乃其将“合于吾人之心”的宋画，求证于大自然山水的幽邃深厚之美也。故其诗云：“金碧李将军，水墨王摩诘。荆关南北宋，合体无优绌。……峨山瘦且秀，天绘巧施设。请穷十日游，徐参画中诀。”

    最后，谈一下黄宾虹先生的《蜀游峨眉山水册》。此处所题的“峨眉山水”实为巴蜀山水的代称。据跋所记，黄宾虹“七十九岁始稿，越十年，八十九岁完成。”即1944年---1954年。册页为设色纸本十二开山水，尾附四页藏家题跋，是一套古朴小巧的掌玩小册。十二图合则为巴蜀山水之纪游长卷，从题有“华严寺蜀游涐眉山水写此”一图起首，终到“蜀游峨眉山写此”。分为华严寺、武陵碛、峨眉山及终章四个部分。正如其跋所言：“我们不仅体悟到大自然本有的性情气韵与黄宾虹笔墨的绝妙表现力，亦得以追随大师一起卧游那可被客观感知的自然与殊途同归的中西艺术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