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

我和他不熟。

时光飞逝，我和他竟已经相识十七年了。不长，我还未成年；不短，我已十七。

以前偷偷仰慕一个女孩，她的生日我记得，我痴长她十二天；而我和他，十七年的血浓

水却没能如我记下他的生日。

    他有残疾，腿是瘸的小时候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瘸，不去窥探。渐渐的我长大了，我从家人口中得到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症，腿瘸了，因此成绩优异的他没上高中。这些，便是我对他了解的点滴。

     在我依稀破旧如复了古又发了霉的水墨画般的记忆力，我和他从来没有亲昵，我没有他把我抛起再接住的记忆，更没有一起去旅游玩耍似的狂奔的记忆；只有他坐在灯下一口接一口吸着烟残破而孤独的背影，只有他带着他的忧伤和他的瘸腿慢慢挪开的记忆。

     那个下午，没有柳絮纷飞却是离别之时，没有古通西风却已夕阳西下。夕阳红彤彤洒下金色的光辉，把白色的车映成金色，也把血红的大铁门下死死抱着门框的少年映成金色，如庄严的诸天神佛，但与之极不协调的是少年死死抱着门框，畏畏缩缩，眼波流转，眼眸里倒映着少年望着的小车旁正欲上车的那个，瘸腿的男人。

     男人上了车，转了头，眼里也倒映着少年，两人对望着对方眼里的自己，竟无语凝噎，仿佛这一刻便是永恒。

     有好事者低语：“他舍不得你走。”话是对男人说的，少年却是一颤，男人眼中似有什么在闪动，车门在两人间关上。夕阳依旧，落下少年残破而斑驳的黑影，少年缓缓转身，一人一黑影，我却霍然发现，那少年便是我自己。

     花开依旧，人不复，流年尽相摧。这天中午他请我吃饭，我已长高，能把着他的肩走了，可我没那么做，十多年从未做过的亲昵动作一旦做出，便是矫情。

     我们相对而坐，席间，他问：“你知道我和你妈妈离婚了吗？”我怔了一下，平静地扒了两口饭以掩饰内心的山呼海啸和脑中记忆的翻江倒海。然后用尽所有力气以保持表面的平静和眼神的坚定，“知道。”他也低头扒了两口饭，却是欲盖弥彰，尽显慌乱之色。我不会告诉你我如何在一个平静地夜里在梦中醒来听到你们在电话里说着已瞒我许久的你们已离婚的事实，对不起，你们是吵着而绝非说着。

     他再抬头的时间问：“你恨我们吗？”我自顾自地扒着饭，没理他，于是他沉默。爱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冷漠，谁又能承受下这样的冷漠？况且他的肩膀不够宽到能扛下一切。

     良久，他又问：“你对我们有什么看法吗？”我摇摇头：“没有。”我抬起头，桌上烟灰缸里躺着几个冒着热气的烟头，他又点上一支。他低头扒饭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一滴眼泪碎在他的碗里，如果她没有低头，便可看见我嘴隅的轻扬，无处不是揶揄。可我在他抬头的刹那并没有看到应有的冷眼，而是一口枯井般的眼睛，就像你家后院有一口井，你每天都从里面大水，一直打水，突然有一天，它枯了，枯竭彻彻底底。我的几句已到嘴边的很损的狠话竟再也说不出口，硬生生地吞下了肚子，和着淡而无味的饭菜一同被胃消化。

     于是，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看着我一口接一口地扒着饭。然后起身：“走吧。”他结了账与我同行，他把着我的肩，一路无话，他瘸腿吃不上力，便有节奏地压我肩头。

     所有的父亲都是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人，他们不擅于表达感情，这是我们男人共同的悲哀。

     尔后也就渐渐淡了此事，白驹过隙，日子又重回一片死水。那天夜里与朋友聚会，喝酒、唱歌、跳舞、尖叫、咆哮。我脑中突然闪过一口枯井，清晰如眼前的欢乐。也就意兴阑珊起来，一个人走出门，掏出手机。

     “喂。”

     “爸。”

     “什么？”

      我的谈话出现了一小段时间的真空。

     “没什么。”

      挂了电话，突然觉得有点孤单，低下头，看见自己被路灯拉得老长的影子。

      炎热的浓绿，掩不住记忆的内伤，死死地抱着心爱的键盘一动不动地坐在父亲的病床前，紧咬着下唇，瞪圆了那从未都被我们讥笑的小眼。

      后来抱着英语书而不是键盘来找我。流着泪摔碎了心爱的改装了无数次才改装到顺手的键盘，现在每每想到那一地的碎片，我总会风马牛不相及地想到某人告诉我的那句：

      我闯荡江湖多年，只剩下一地鸡毛。

      恍惚间，他带着啊的瘸腿与我渐行渐远，我却突然明白，当年他的伤心有多伤心，他的孤独有多孤独。

      回到家，随手从冰箱里取出一个苹果，想象着以前母亲为我削苹果的情景，现在却自己拿着刀和苹果不知如何下手。我从未开刀，在苹果的赤道上划拉了一圈，然后望着裸露的果肉发呆，我想给他们削个苹果，可他在远方。我拿着赤道被裸体的苹果兀自啃了起来，拨通了他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