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文章中部分恐惧和恶心的情景描写给你带来不安,请你一定原谅。因为只有真实才能记录历史,只有了解真实的历史才能让我们去敬畏生养我们的这块伟大土地。---作者 ]
左1为作者(现在四川广汉) 左二杨某(现在河北满城国税) 左三易某(现在重庆涪陵热电) 摄于1976.9唐山卫校
唐山惊魂
“喔,三十年了……”。
闲来无事,整理书架,一本印着“唐山抗震救灾纪念册”金字的大红塑料封皮笔计本和夹在皮缝中一枚按毛泽东手书笔迹而制“人定胜天”铝制纪念章勾起了我对那段往事的回忆。尽管这本子和纪念章己失去了当年的光泽,但冥冥之中仍透着那段日子里血样般的悲壮和火一般的光亮。

感受地震
那是三十年前的夏季,我所在的部队奉命前往河北省怀来县官厅水库附近的一个临时营地,准备进行一次小规模的合成兵种攻防演习。
在近半个月的训练准备工作中,一切都紧张而有序地进行,演习正式开始的前夜,也就是7月27日晚,由于我当晚加班太晚,加之蚊虫叮咬和天气闷热,一夜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次日凌晨三时左右,我只好起得床来,着好装挎上枪,到几个岗哨看了看,就在我返回住处的当口,一场可怕的劫难开始了。
先是觉得一阵奇怪的,像有人在路上拖着树梢走发出的“哗--哗--”的声音,紧接着就像是重型坦克从身边疾驶而过的那种难以名状的震撼,人的全身立刻被恐惧侵透,片刻,当意识又回到身上的时候,从自已的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那一声至今想起都毛骨悚然的喊叫“地震了--”!
但究竟只是驻地发生地震呢还是别处发生了地震?有多么严重?三十年前我国落后的通讯状况和严格的新闻管制,对于我们这些地处偏远的人而言无从知晓。
上午约八九点钟,从电台车上传来消息:演习停止,原地待命。第二天上午,大部队接到向天津唐山方向进发的命令。
进入唐山
7月30日中午,我们这支庞大的当时中国装备最好的摩托化野战部队经北京过天津,终于到达位于地震中心,有着百万人口的工业城市--唐山。在近郊,各类军车整齐地停靠在公路边上。路旁巨大的白杨树举着翠绿的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
如果不是公路上狂奔出城的自行车洪流,如果不是骑车人脸上那份惊恐和无奈,如果不是他们身后那一具具用电线捆绑在自行车架上的亲人尸体……,阳光下的田野应该是安祥和静谧的。
然而,这一切都被这场震惊世界的大地震打破了。
因前面桥断路塌,庞大车队只能边走边停,挨近傍晚才进入市区,市区里的情景更叫人心惊肉跳,仅仅用“废墟”两个字来形容它远远不够,那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世界未日景象。
死去的人,男男女女横七竖八地摆在路边,许多尸体甚至一丝不挂,也有好心人捡一张报纸或锅盖草帽之类将其阴私处盖住,仅此而已。而另一些尸体却仍夹杂在瓦砾和水泥块之间若隐若现。
活着的人,仅仅是活着而已,他们个个蓬头垢面,浑身上下脏且臭,多数人目光呆滞神情麻木,透着惊恐万状的表情。让人看着心里十分难过。
穿过一座铁路桥涵之后,我们的车队到达了指定的临时集结地,那里好像是一个工业区,周围有齿轮厂,轻机厂和冻库、学校之类的单位。由于场地狭窄,部队无法展开,我们只好在车上囫囵一夜。
小姑娘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刚清理好一小块场地,准备架构帐蓬的时候,一个大约十来岁,浑身脏兮兮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找到我们,小声地喊了声“叔叔……”,由于她的声音太小,再加上浓烈的唐山口音,我们好一会才弄清楚她的意思。
原来,她父母和弟弟都压死在轻机厂旁边的家里,她想请我们去帮她刨出来。她自已是因为半夜里去院里厕所小解才躲过这一劫的。
义不容辞,我们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随她来到那个曾经被称着家的地方。好家伙!倒塌的房子象山一样地堆积在小姑娘所指的角落,瓦砾中已掏开了一个小洞,看来己有人曾帮助过她,从洞中可隐隐看见她那个己被压缩成一道小缝的“家”和两三条显露在缝隙中像成年人的胳膊腿。看见归看见,要把尸体从洞中弄出来,谈何容易,况且余震随时都会发生……。
回头望望那可怜的小姑娘,不用吩咐,大家开始奋力工作,肩扛脚蹬手拉,经过近三个小时的奋战,尸体陆续从被扩大的洞里拉了出来。此时细心的战士又从洞中勾出几件被子床单之类的东西把尸体一具一具包裹好,并剪下许多电线把他们捆扎整齐,小心翼翼地抬到路边。
这时排里一位川藉蒋姓战士极其恭敬地打开一瓶从废墟中找到的烧酒,在尸体周围洒了一圈,而且带有明显的祭奠含义(这在当时极易被视为封建,特别是军人),使周围的人有了几分感动。
这是我们进入唐山后处理的第一批尸体,这种运作程序一直进行了近一个星期时间,直到那种被称为“软棺材”的大型塑料袋运到为止。
半个月后,小姑娘在她外地一个叔叔的带领下又来过我们的驻地。她身着不太合身的长裙子,扎着小辫子,水灵的眼睛和白净的小脸,与先前判若两人。过后,有人悄悄地评价说这丫头长大后肯定很漂亮,我们都相信。
幽灵般的装束
随着时间和天气的变化,唐山的情形越来越恶劣,没有电没有水更谈不上交通。而更为严重的是千万具尸体在膨胀发臭,更为棘手的是尚有近半数,上十万具埋在瓦砾中散布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尸体无人指认,处理这些尸体便成了救灾部队的头等大事。
任务下来了,按片区分工,人均一天必须完成一具尸体的任务,从挖掘、捆扎、运输到掩埋一步到位。完不成任务的,处分!看样子,首长们确实急眼了。
真够呛,我带领的那个排,三十多人,折合下来一天至少要挖开两个以上的四合院才能凑够尸体数。况且那时的救灾除去铁掀釜头外并无其它先进工具。真不知那段日子是怎么度过的。
那些天,人们每天见到的情形是:炽烈的阳光下,战士们头戴用麻袋做成的尖顶“斗蓬”,脸上挂着防毒面具,腰里缠根电线用来固定“斗蓬”,手上一双厚厚的橡皮手套,脚上一双矿工们用的那种长筒胶靴,肩上再扛一柄长长的用红漆油过的消防火钩,一列列一队队默默地在废墟中匆匆来去。
一到夜晚,这群人幽灵般的装束,在闪烁刺眼的汽车灯光照映下更显得阴森可怕,让见此情形的人脚底直冒寒气。

(震后弯曲的铁路总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似乎路基变短了。)
手表链
一天, 天色已晚,仍不见三班回到驻地,我们都开始着急了,但又不知他们在哪个方向。已近晚九点,这群身着幽灵般装束的“怪人”才疲惫不堪地回到驻地。事后才得知是该死的手表链在作怪。
来,进入唐山之后,部队首长口头下了一道命令:包括手表、人民币、粮票之类属于“贵重”物品,一律不能随尸体埋入地下,一定要登记造册逐级上交。
那天,三班长领着全班几个人从附近齿轮厂一个男单身宿舍一下子刨出了入八具男尸。可恼的是这八个人手腕上都戴一块锃亮的上海表,全都使用的是当时最流行的那种象坦克履带一样的不锈钢表带,要在平时,这种厚重结实防跌落的表带的确可以体现出男性的豪爽。然而此时此刻,这表链却给我们的战士出了一道难题:要从高度腐烂的人体手腕上摘下这样的手表链决非易事,况且是八只啊。
本想继续问清楚这些手表是如何取下来的,但看他们那种恶心呕吐过的样子,又在不停的用烧酒擦身洗手,只好做罢。
“开始,我们真想听围观老乡的建议,把他们的手用铁掀剁掉取下表来,不过我们怎么能那么做呢,死人也是人嘛,只好换班慢慢……,人都薰倒了好几次……”。三班长洗完手淡淡的说。

(此桥的对岸恰是原省地震局大院,面对那片废墟,过往的路人总爱指指点点。)
地震棚
地震过后没多时,全国各地的医疗队连同各类救灾物资陆续抵达唐山。此时的唐山,完完全全是一座大兵营和大医院。我们的任务更多的是要使活着的人尽可能活得稍微好些。要做到这一点,让灾民住进“房子”是首要条件,于是搭建地震棚也就成了救灾部队的另一大任务。
一天,我们从车站运回一批材料后才发觉,仅靠我们拉回的苇席、铁丝、绳子和钉子之类的材料怎么能搭棚呢,材料不齐怎么办?有人跑来告诉我们,冻库旁近原来有一家木材加工厂,后院堆码着大量木料。我们跑去一看,木材到有,但要运出来谈何容易。
通往木材堆放地的道路很窄,也就一米左右,是一条近百米长的小巷,小巷的两边是已经倒塌的两座大车间。尽管车间已径垮塌,但靠巷子两边各留下一面巨大的,有近十多米高的车间山墙孑孓而立。稍遇风雨和轻微余震(当时唐山的余震非常多)它就会在半空中“嘎嘎”晃动,不时还会出奇不意地掉下几排砖来,这山墙的架势倒象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耗子夹子立在那里。
怎么办,想着灾民们夜里席地而坐的凄凉情形,想着孩子们在风雨中的可怜样子。不由分说,大家胡乱抓一顶藤帽(早年工人用的安全帽)扣在头上便鱼贯似地冲进小巷。半天下来,虽说有的战士砸破了头,有的扭伤了腿,有的被钉子扎了脚,总算把这一批珍贵的木料运出来了。那情形过后想起都叫人害怕。
小事留痕
就这样,十多天过去了,我们终于有了作息时间,说是作息时间也仅仅是按时开饭而已。麻木终于从我们的脸上褪去,至少,大伙在对人对事的时候,脸上开始有了表情,话语也多了起来。
一天,一位我认识的兼职部队新闻报导员遛弯来到我们驻地,我顺便问他最近有稿件上报纸没有。他有点沮丧的告诉我,原定近日军报上应该有他写的一篇通讯,临付印前又给撤销了。他随手把清样丢给我,上面说的是本部队关心照顾灾区丧偶的孤寡老人的事迹,取材好,写得也感人。不知为什么给撤下了?我问他。他说就是题目上那句“鰥夫不鰥 寡妇不寡”的话。也许我迟钝,想了一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瓜娃子,寡妇活得再好也是寡妇,只有……才不寡”。他用四川话笑骂起来。
该死的编辑,真他妈的贼。我们相视一笑便各走各的。这淡淡的一幕,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大概它预示着我们死去的心又活了过来。
外面的种种迹象显示,劫难中的唐山已经逐渐开始恢复她的生机。
此花1976年9月采自唐山
小花
那时节,战友们将要离开这伤心地,虽然他们在那片土地上留下了汗,留下了血并留下了心中的一住情深,然而他们能带走什么呢。
别了,还是从墙外田野中的新坟上摘下几片草叶和一支刚绽开的小花吧。
他们依稀记得,下面躺着的是一位姑娘,灾难突降时她还在车间里开机床……。
而今,这朵小花躺在笔计本中早已枯萎,这枚纪念章也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光彩,但那份人情还在。
1976年的10月5日,我们在市民的锣鼓声中离开了唐山。第二天当我们从营房里舒适的床上爬起来时,“四人邦”已倒台了。
三十年过去了,留在我心底深处的只有两句话:
“生命是脆弱的,应当珍惜。”
“承受生命的大地是一个威严的,甚至是暴虐的君主,人除去享受它以外,必须无条件地尊重它,敬畏它”。
<赵家渡>
勿删作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