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故事] 笨人大老王的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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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老首长王大伯逝世的消息后,我心里很难过,这消息是王大伯的儿子发的,很简短,似乎只是想通报一声而已。我没多想,约两位昔日战友,开车出东门上三环走成渝路,直奔临江小城王大伯的家。
一路上几个人默默无语,我两眼虽直视前方,但王大伯的那一幅可亲可敬的“笨人”形象在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 <赵家渡>
之 一
王大伯的笨人称号,源于他打小从末读过书,不识字而起的。为此周遭那些管他或他管的人和资格老或没资格的人以及比他老或比他小的人都敢和他随意“大老王大老王……”的乱叫一气,人们极少称呼他的职务或大名什么的。
他是四川东部丘陵边缘的临江人,体壮且肥胖,虽说是大文盲一个,在部队基层单位里可是个老资格的英雄人物,据老兵讲,他是在解放战争中打秀水河子的战役中立的功,很了不起。我入伍那会儿,他已在后勤处当管理股长多年了,当然,他这个股长职位多半是荣誉性的,只管些与文字无关的手足活路。
在华北平原上那座扬树森森的营区里,许多自命不凡的兵大伯们闲暇时总爱半真半假,没大没小“王胖子!王胖子! SB!SB!”地和他胡乱开玩笑,在这种时候,他总是笑嘻嘻地挥拳进行回击,很显然,这种回击不但不管用反而更加固了他的笨人形象。
我当新兵那会儿,就听人讲过他的一段笑话,说是部队从朝鲜战场撒回国内后,他便被单独派往重庆军校去扫盲补习文化,路过北京时,偏偏肚皮饿了,便随意走进一家饭店,此时的大老王已是少尉军衔,加上高大的体形,军装笔挺,肩章闪闪发光,集威严和英俊于一身,在饭店里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接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落坐后,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身着雪白工作服的女服务员并没有开口问他吃什么,而是微笑着将一本硬壳的菜谱小心翼翼地递到他手上。
接下来,我们这位年青英俊的军官开始冒汗了,“这归儿子菜谱硬是跟天书俩一个样,翻来翻去认球不倒”,末了只好指着最后一页一行三个字的说,“来这个”,心想:“这三个字的可能是回锅肉”,那晓得,那女服务员朝里喊的却是“鸡蛋汤一份”!
“还要点什么”?服务员低下头问。
大老王心想,第一行是汤,第二行该是回锅肉了吧,于是又指了第二行。
“菠菜汤一份”!----“还要点什么”?服务员朝里喊完后又低下头又问。
大老王心里终于毛了,这他妈的三个字的都是汤,两个字的总该是酱肉或卤肉了吧,于是指着最后一行两个字的说:“再来这个”!
“---素---汤一份……”,这回服务员的喊声带点疑惑了。她从未见过进饭店只点三份汤的人。
……
“干脆来碗肉”!按捺不住的大老王终于喊出了他最想喊的话。
我曾就这个笑话的真实性试探着问过他。他听了也不怎么在意,只是笑着骂道:“这些文化人真他妈的坏!……”。他总爱把那些认得字的人叫着文化人,就象文革时期把所有上山下乡的的人都叫着知识青年一样,那怕你只是小学毕业生。
虽然如此,他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吃苦耐劳的精神和对人真诚实在不虚假不拿官架子的态度,却嬴得了官兵们的爱戴。<赵家渡>
之 二
上世纪七十年代,全国进入文革高潮,阶级教育被列入了人民生活第一位。阶级教育自然少不了忆苦思甜,对广大群众而言,忆苦思甜最直接的方式之一是学吃忆苦饭,用嘴去感受旧社会的苦;另一个方式就是听忆苦报告,用耳朵去感受旧社会的万恶程度。
大老王是个孤儿,从十多点岁起就在四川的丘陵坡道上推车抬轿,受尽欺凌劳苦,自然是苦不堪言,他的军官身份和贫苦出身形成的巨大反差,转眼间便成了部队内部和部队驻地周围一带地方单位的忆苦思甜明星。
此时的大老王突然间变成了大忙人,但由于讲的次数太多太频繁再加上他认真负责的态度和感情的过度发挥,他终于在一个叫高碑店的地方忆苦大会上砸了锅。
那次忆苦大会打开始就不顺利,首先上台的是一位当地妇女,开场白第一句就把麦克风叫做喷雾器引人窃笑,接着又把解放后的1959年1960、1961年的自然灾害当成旧社会来控诉。可了不得!主持人连连打岔,好不容易把老太太糊弄下台。
接着大老王走上台去,会议主持人原本指望着大老王的精彩演讲能挽回一点面子,但遗憾的是,不知什么原因,开讲没几句,他便泣不成声,以致最后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讲不出来,大会到最后开不下去只好草草收场。
就在大家感到莫名其妙正准备离坐时,刚刚平静下来的大老王象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怯生生地低头问他身旁的主持人:“同志,你看我今天是不是哭早了呢……”?尽管他说得很小声,但桌上的麦克风却把这话大声地传了出去。可想而知,这句话不仅成了笑话流传,而且还让那位主持人担惊受怕了好久。<赵家渡>
之 三
笨人也并非全笨,他聪明起来也了不得。
记得有一次我们进京采购,中午在王府井的湘蜀餐厅吃饭,那会儿这里也只是个普通的大众餐厅,邻坐一个外地顾客打破一只玻璃杯,北京人欺生,不但一口一句“丫挺”,一口一句“姥罗”恶狠狠骂人,还非让人赔10钱不可,要知道那时的10钱可是一个普通工人三分之一的月薪啊。外地人被逼无奈,只好赔钱了事,我们干看着没辙。
服务员们的火气大但也容易出错,这不,她立马就把我们点的肝腰合炒错成牛柳了,要在平时,错也就错了,将就吃,今儿可不行,大老王非让换不可,换菜之后,我们的餐也用毕,但结帐时大老王坚决不付那份肝腰合炒的钱,此时的大老王一副慢条斯里的样子不紧不慢地问:
“为啥要付那份菜钱?”
“因为你们吃了嘛……”,服务员急促的说。
“是啊,但这份菜是我们用牛柳换的嘛”,大老王依然不紧不慢的说。
“牛柳你们也没付钱嘛”,服务员更急了。
“是啊,但那份牛柳你不是端回去了么,……”。这聪明得近似刁钻的回答让饭店的人没了主意。一时便僵在那儿了。
在文革的拥军热潮中,对这几位穿四个包包军官服的人,饭店也不敢怎么样。
好在饭店负责人及时出现才解了围,大老王这才把刚才饭店欺负外地人的事说了出来,并狠狠地给他们上了一课。
听完大老王的解释,经理非要全免单以表示欠意。
我向来对此地那些欺软怕硬的太监作派就深恶痛绝,跟着大老王吃的这顿饭真他妈的解气。<赵家渡>
之 四
后来大老王转业回到了四川老家,再后来,我也回到了四川,虽说两地相隔,起初我和战友们也常去探望老领导,他回去后按级别套配,担任了当地一家集体性质机械加工厂的党委书记。
然而我们这位可亲可敬的王大伯,在那些年里,顶着个党委书记的帽子不干“正事”,连上级的会也不去参加,一头扎进职工食堂一心一意去干他的老本行----管理职工伙食,亲自上市场,亲自扫食堂,还顶班做夜宵。一时间把个不太景气的厂职工食堂搞得有声有声,远近闻名,他本人竟还颇受职工欢迎。
可自打王大伯光荣离休以后,我们一帮后生也进入了成家立业的关键时期,各自渐行渐远,我们去得少了,他老人家的消息也几近没了。<赵家渡>
之 五
上午十点,我们一行终于赶到临江火葬场,原以为来迟了赶不上见老首长一面,幸好追悼会推迟举行。
当我们把车缓缓驶进大门时,那里的场面却让我们有点吃惊:停车场让各式老旧自行车横七竖八的塞了个满满登登,悼念厅的台阶上站满了身着便装和工装的人,大家满脸严肃地望着厅堂正方王大伯那幅年青些时照的黑白遗像,一些人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地从大厅里传出来。
如此多的普通工人来送别这位老同志,着实让人感动。
追悼会过后的空隙时间里,我们在和送行的工人攀谈中得知,王大伯离休后,工人们遇到大事小情仍然要去找他反应。特别是前几年,企业进入转制,王大伯的家一时间成了工人们争取权力和利益的地下指挥所,为此把局里市里许多人都得罪了。
“人家啊为个啥子,人家啊是市里头管的离休老革命,又不在厂里拿工钱,不顾一切为我们工人说话,这样子的人现在到那切找嘛,特别是这回子转制卖厂,,那些归儿子一百五十万就想通过假拍卖做个过场把厂私曰罗,……”。一个身着便装的老大姐语速极快大声武气的说。
“一百五十万,好几百人的厂子,光机器设备也不止这个数嘛,一百五十万连工人都无法安置,还是我们王书记了不起……”。接话的是个中年人,穿着工装,手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油污。
“得到这个消息,我们赶紧切跟他老人家汇报,他老人家马上就赶车上省城切找他原先的老同事老部下,人家七十多岁的人了,还负过伤,挤车赶路,那门热心,了不起……。楞是赶着拍买前找到了两个大老板来参加竞拍……”。
“价格一哈就抬到四百万,另外,老板还保证尽快恢复生产,工人继续上班,这不是天大的好事,把原先那些归儿子气惨罗,煮熟的鸭子都灰瓜了”。一个年青人接着说。
“现在厂子好了,人家啊连筋斗儿酒都没得喝一口臭纸烟也没得抽一杆,人家为个啥,还不是为工人,就是扣工资我们今天也要来送哈人家……”。老大姐说着说着眼圈又红了。
在返回的路上,我望着高速路两边飞速而过的广告牌思绪万千,----现在而今眼目下,这世界路修直了,朗格反而人心的弯弯拐拐多了;钱挣多了,善良心倒少了;文化高了,心镜却浊了。
对比着没文化的王大伯,我们能说什么呢。
<赵家渡>2007.7.10[未经本人许可不得转载或用于其它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