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換 枪
已有 1205 次阅读2007-11-22 11:07
[短篇小说]
換 枪
作者:[赵家渡]
那时节,华夏大地上革命运动风起云涌,从南到北,从都市到乡村,大字报、大辩论、大游行以及文攻武卫式的各类斗争和争斗此起彼伏,到处都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撩人景象。
但在这“热”的景象之下,地处成都平原东缘的这座小城那一年的天气倒有点反常,冬日显得格外冷,早晨念按(意:时间),如果运气好,青勾子娃们还能从城南中河边的浅水凼凼里头扳下锅盔大小的薄冰,玩得开心的话,他们还会用草管管把冰吹个洞,再用谷草穿起提到街上满到处切显摆。那年月,冰对南方人而言毕竟是个稀罕物。
一,
这天天未见亮,家住赵镇河坝街的糖板儿还象虾米样的卷缩在厚重的铺盖窝里做美梦,一阵急切的敲门声把他叫醒。来人是灶鸡子,同校高年级的同学,两人本不熟,因文革观点一致,加上各自在本年级的学生中有点号召力,便被学校里几百名热血沸腾的学生们拥戴为学生领袖。
那是一个革命的年代也同时又是一个自由无限的年代,我的地盘我作主。于是,凭着一杆旗帜一颗印章一句响亮的口号和一个同样响亮的名称,他们便有了自己的革命组织。以革命以造反的名义,他们和他们的红卫兵战友们在鲜红的旗帜下便有了崇高的使命感和捍卫革命的责任心。
尽管两人同为头头,而灶鸡子还年长些,但低年级的糖板儿因遇事反应敏捷且办事果敢,文笔口才也不错,反倒比灶鸡子处处占先,灶鸡子对此持无所谓的态度。
灶鸡子本姓赵,瘦小而干练,而同学们却按蟋蟀的形象给他起了这个萎琐的歪名,虽心存抵触但也无奈,这可是在赵镇城里,别人怎么称呼你是由不得你自己的。当然,他成头头以后,在同学中敢这样直呼他歪名的人也不多了。
这时的灶鸡子脸冻得紫红紫红的,边搓手边从稀开的门缝中住里挤,语速极快的说:“亏你龟儿子睡得着,出大事了,正街上的枪打了一晚些……,半夜有人抢枪,……抢武装部的,狗日的不晓得哪个胆子大,从青果街拖肉案桌把正街堵死罗,汽车出不去,堵在菸市街口子上,又不晓得那个龟儿子从水利局楼上丢了手榴弹到车上,炸死好多人, ……哪晓得,死的都是当兵的得嘛,……弄惨罗……。”他边说边比划。
“这个塌塌(地方)太背静罗,听求不到街上的事。”糖板儿自我打趣的说,此时他心里也有些懊恼,睡得死沉,把个目睹大事件的机会竟错过了。但又转念一想,也怪不得哪个,这些日子不知咋个的,白日黑夜里总有人在城以头乱放枪,也不晓求得这些枪从哪冒出来的,弄得人们对爆响的枪声早已见怪不怪了。
糖板儿,初中六七级的学生,夲姓唐,身高体壮,面容憨直,平日里在街坊同学中处事叫真,城里好事者喜把憨直认真的人叫做板,大概源于“板直”这个词的含义吧,乍一听这歪名,总会让人想起街边糖艺儿摊摊光滑石板上凝结的带竹签柄的小糖板儿。
他爸在外地上班,妈是县医院护士,要上夜班,所以他时常一个人在家。
“怕不是真当兵的吧,前几天听联络员说过有人要来抢枪……。”
唐板说的联络员就是从省城大学里来的红卫兵司令部驻外地的大学生,自称名叫万山红,北方人。别看人家无职无位,一旦举革命大旗打头阵,便生杀大权在握,虽说来城里住的时间并不多,但在区区一个小城其能量却不可小视,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呼风唤雨,指那打那,他的话当然一言九鼎。
对照不久前的这个预言,唐板对这位“消息灵通,明察秋毫”的心中偶像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晓得,如果没错的话,这些当兵的就是灌县来的工改兵,,原省建司的工人,刚穿军装,革联的,没武装,……,当时我默笃联络员是说笃耍的,当真的索……。”糖板在这当口已穿好衣服,拉起灶鸡子往门外边走边说,他把联络员的话记得一清二楚,重复这些话的时候样子很冷静。
“这会儿咋个样子罗……?”他停了一下,皱着眉头回身问。那口气成熟而认真,完全没了十五六岁孩子的样子。
“弄事的人都跑求罗,武装部的人怕报复也都跑求罗,我家近,看笃街上没得人了才大起胆子跑来喊你的……。”与同伴在一起,灶鸡子说起话来比刚才轻松了许多。
“那枪喃?”
“车上,院子头到处都是,哪个敢……。”
“快切喊人!我们分头喊!”
“做啥?”
“搬枪。”
“整得不?”
“灌县的整得未必我们就整不得!”糖板把最后一句话说得干净利落。
二,
上午十点钟左右,设为战斗队总部的学校教室里,靠窗一边便立了长长一排步枪,足有二三十支,汉阳造、三八大盖、毛瑟枪等都有,但每一支枪立起来差不多都比学生们的胸口高,别说女生,就是稍壮实的男生要举起它也颇费劲。
搬枪的兴奋劲刚过,麻烦便接蹱而至。
先是红卫兵们的家长得知战斗队弄了枪,心里害怕,便阴一个阳一个把自家的孩子拉回家去,不到中午,教室里只剩下十来个人了。留下的虽说都是战斗队里的铁杆人物,但似乎对这一堆拿不动,举不起,也背不出门的大铁傢伙并不感兴趣。
接着又从外传来消息,别校和社会上其它不同派别的红卫兵组织正在采取应对措施来对付这支已经“武装起来”的小红卫兵队伍。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人始料不及。
形势一下子严峻起来,刚才还镇定自若的糖板儿灶鸡子等一干人此时也没了主意。
就在这个时候,万山红联络员象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救星般地出现在学校里。急匆匁走来的万山红告诉唐板他们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说赵镇的事己经传到成都,省上的红卫兵上层头头们对糖板儿他们的果敢行为表示赞扬,同时他又委婉地表示,希望糖板儿他们能将这批武器转让出去,支援成都的革命运动,并明确说红卫兵根号2集团正在准备一次大行动,目前正急需要大批枪支,并开出用一支手枪换五支步枪的条件。
“换枪!而且是手枪。”唐板脑子里立即浮现出电影《小兵张嘎》里嘎子鸟窝里藏枪景象,他想象着象张嘎子一样佩带手枪走在红卫兵队伍里,那该多威风啊。
“支援成都,听联络员的,要得,干!”唐板不加思索地说道。
三,
天刚亮,城外的平安桥上,一辆破旧的军绿色嘎斯车正摇摇晃晃地沿唐巴公路往省城方向开去,这辆车不知万山红从哪调来的,头天就来了,昨晚些他和灶鸡子半夜三更悄悄眯眯的会同成都来的几个人装的车。
他们先足把枪两三支打成一梱,又用装出口柑橘的木箱拼装起来钉好,沿车箱边放成两排,再在箱子上堆放些课桌木椅之类的杂物,车箱中间的空档处架着两辆自行车,很旧,是他和灶鸡子准备回返时骑的。
此时,他和灶鸡子正并排坐在靠车头的箱子上。车行很慢,他脸上的表情与灶鸡子的兴奋热情不同,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话也不想说,对同学几次主动搭话他都爱理不理的,这让灶鸡子感到有点奇怪。
车行一路除了三河场因赶集堵了一会外都还顺利,没到中午便驶进了略显冷清的川大校园,七弯八拐行了一大段路后停在了一栋小楼旁边。此时,另路先行返蓉的万山红正从楼里走出来迎接这伙人,与糖板儿往常见到偶像时唯恐落后的情形不同,此时反倒在万山红面前躲躲闪闪的,让灶鸡子越发奇怪了,好在人多,没太引起旁人的注意。
这时另外的人拿给灶鸡子一个沉甸甸的布包,“想必是那交换之物吧。”接过布包时他心想。
“德国造,可尔提,子弹不多哈。”递包的人冷冷的说。
可当灶鸡子打开布包看了后,一下子便不高兴起来,做脸做色的顺手便把包合上转交给糖板儿,大有叫糖板儿拿脉的样子。糖板儿倒好,竟看也不看,只是用手捏了捏包内物件,向万山红等一干人打了个招呼便跳上车箱往下卸自行车。自行车落地后便和灶鸡子骑车要走,众人千般挽留也留不住。
四,
就这样,干瘦的灶鸡子莫名其妙地便跟着这位低年级同学骑车匆匆逃离般地离开了川大校园。
“跑啷哥快爪子嘛……鬼在撵么乍个……。”在九眼桥的半坡上,气喘吁吁的灶鸡子终于追上了前面的糖板儿,有些气急的喊到。
“今天究竟乍个的嘛,说好的五換一,啷哥三十杆才換两只支,你腔都不开,拿起就走,弄得象个做贼的样,也太瓜了嘛……。”灶鸡子不顾桥上还有其它行人,竟大声武气的嚷嚷道。
与灶鸡子的愤然不平态度不同,此时的糖板儿却一脸轻松,两腿叉开,脚尖着地稳住自行车,回头笑嘻嘻的看着跟上来的同伴。
“昨天晚黑我就想给你说,这批枪是没用的废枪,没撞针打不响的,是文革前武装部拿给民兵训练操枪用的,昨天擦黑念按碰到六八级三班的那个土高干子弟,他悄悄跟我说的,他爸是武装部政委喃……。”待灶鸡子走拢,他很平静的说道。
“是不是噢?”灶鸡子有些怀疑,近些日子他对这位面带憨相心头却十分嘹亮的小同学越发读不懂了。
“是的。半夜装车的时候,我拉下枪栓看过的,枪栓中间那个眼眼是空的,枪栓捞轻,……。”他用很肯定的语气说,显得很内行。
“从昨晚些确定枪有问题后,我就一直嘿担心,万一人家要检查,咋办,来的时候我就想给你说,你龟儿又是个叫鸡公,藏不倒话,怕戳拐,万一扯点拐,那还换个铲铲……。”说完这话,糖板儿嘴角一歪,憨直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种少有的狡黠表情,似乎对刚才在川大的反常表现还有点得意。
随即,两人相视一笑,同时拍拍挎在灶鸡子肩上那只布包里沉甸甸的手枪,蹬车上路。
过九眼桥头便是一个下坡,顺坡而下,两个本该在课堂里上学的孩子此时却任凭耳边风声呼呼掠过,欢笑着往城外百里之遥的小城直奔而去。[赵家渡]2007.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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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赵家渡有话:成日价在稳定的社会中生活,人们往往会与“稳定”漠然相处,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似乎天生该如此。其实,“稳定”是脆弱的,需要人们共同维护。曾经那个年代里那些尘封的事件告诉我们:现实中的人和原始本性中的人有极强的角色互换性,所谓“乱世英雄起四方”便是如此现象的直接体现。因而,对于稳定,社会管理者们若稍有不慎,国家赖以生存发展的稳定局面将随着人和环境的变化会悄然离我们而去。]